第十三章 玄都

    云旸帝都,好大一座城。
    弃站在城外高岗俯瞰,但见数条大河自天外而来,斜刺里却横出这城,巍巍入云,将那波澜尽数遮断。
    城中道路四通八达,屋舍井然,参差住下数十万人家。
    中央一危楼,上悬日月,斜指天际。
    楼之正北,金碧辉煌,一片森严气象,想是那元旸皇宫了。
    弃自西而来,入的是涌金门。
    这涌金门乃是水陆两道城门,陆上百族往来,水中船只如织。
    城高数十丈,皆以巨大青色条石垒成,墙上兵士跑马巡逻,号令之声不绝。
    城门却不甚宽阔,至此益发摩肩擦踵,然疏导有序,并不拥堵。
    弃方行至门前,腰中残破猎刀竟凌空飞出,“啪”落在门旁一巨大石墩之上,背后箭镞也索索作响。
    立时有兵士过来察看,见弃一身猎户打扮,并不为难,便要取刀放他入城。
    却原来那石乃一磁石,身怀金铁从此处过,难免显露痕迹。
    便在此时,蹄声急促,几骑快马竟从城内冲出,有躲闪不及的贩夫走卒,将货物撞洒了一地。
    众人正乱糟糟骂咧咧,即有兵士过来呵斥“拿云师火急公干,尔等勿要聒噪!”
    “拿云师”数字,众人却皆是知晓,各个惊骇闭嘴,收拾那一地狼藉自奔前程。
    弃警醒抬头,只见那一众骑手身着云纹大氅,赤金覆面,气势夺人,自身旁急急掠过,一出西门便纷纷折而南下。
    弃足下发力,跟了过去。
    那拿云师众尽皆骑得好马,弃藏匿行踪一路疾随,落后数十丈。
    途中岔道陆续有其他师众相遇汇集,半个时辰后,来至一处,却是帝都西南一处荒山。
    那荒山现出一个巨大坑洞,周围石崩木折,似是被巨物撞击后产生。
    坑洞深不见底,有森森黑雾溢出。骑手领头一人,面笼寒霜,不正是那姬崖孙?
    姬崖孙身后,有数名重伤的拿云师众,躺在地上不已,余人正在全力救护。
    看来他们已与坑中之物交过手,且吃亏不少。
    姬崖孙自腰间取出一物,投入空中,竟是一面古镜。
    古镜冉冉升空,绽放出大日般血色光芒,血光直冲坑底,欲要驱散层层黑雾。
    突然,一道浓浓黑雾如巨蟒般挟巨力自坑底而出,竟欲击退血光、摧毁古镜。
    古镜光芒大盛,两股神力在空中相撞,余波将一众骑手纷纷掀落马背。
    姬崖孙大大错愕,因为这三才灵通鉴乃上古神物,高人赠予,元旸世界罕逢敌手。
    摄定心神,姬崖孙连结手印,镜上古老符纹显现,血光更盛,令人不敢逼视。
    黑雾却全不畏惧,也变得越来越粗壮,内里隐隐浊流激荡,抵挡血光巨力。
    姬崖孙与黑雾对峙,倾尽全力。
    弃不愿乘人之危,但心中执念翻滚,手中弓箭已经不受控制。
    “拿命来!”弃用尽全身力气,一箭射出。
    那箭在空中分为六支,分取姬崖孙上中下三路,箭镞破空之声骇人。
    然离姬崖孙尚有五六丈距离,箭镞便已被空中巨力消融,化作一缕青烟,弃目瞪口呆、心下凛然。
    以现今自己的力量,满弓一箭,足以摧山裂石,但在仇人面前竟如蚍蜉撼树。
    弃有所不知,姬崖孙出身云旸巨族,自幼天资聪颖,加上一些不为人知的机缘,年纪轻轻已突破既济小成阶,与自己的实力确有天渊之别。
    骑手中,数道身影疾如闪电冲向弃,弃好似浑然不觉、兀自神伤。
    兔起鹘落间,奇变突生。
    黑雾借姬崖孙分神之际,突然发难,骤然暴长,竟要生生吞下古镜。
    姬崖孙大惊,刺破眉心,以道血一滴加持古镜,古镜冲破黑雾回到姬崖孙手中。
    谁知此举竟是黑雾诡计,趁姬崖孙全力回收法宝,黑雾突然脱力,竟掉头直奔弃而来。
    骑手在半空中被黑雾冲撞,纷纷坠地,抬眼处弃已被掳走。
    “不用追了,此物甚是狡黠,速速回防宫城。”姬崖孙引一众骑手离开。
    黑雾坠地,弃才发现把自己掳走的竟然是一坨——
    屎!
    准确的说,是一团像屎一样臭烘烘的泥巴。
    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这坨屎竟然大咧咧走进了葫芦里,就像散完步回家一样。
    楼头问天,天意从来高难问。
    壶中忘机,机缘何必求不得。
    天机楼,楼高百丈、浑然一体,不知何时何物生成,明明透体漆黑,却隐隐泛起五色华光。
    楼体弯曲,似弓背入定老僧,又似蹲踞蓄势巨兽,楼顶天生一穴,穴中嵌有一珠,日照则晦月映则明,仿佛通天巨眼,睥睨众生。
    楼就这么黑魆魆杵在帝都中央,正对着元旸帝宫,自有一段无上神秘威严。
    天机楼内,旸帝一身便服,双眉紧锁来回踱步,近侍寺谷俯首帖耳肃立一旁。
    异物频现,旸帝再次登楼询问。
    那黑帘之上光芒乱舞,现出元旸山河图。图上现出一团黑气,自极西之地散出,向东而来。
    所过之处又时有小股黑气自虚空缝隙中冲出,似是与之呼应,竟渐近帝都。
    “却是那魔物未灭,如今卷土东来?怪不得这半月间,已有数起异象现世,这却如何是好?”旸帝心中思忖。
    黑帘上光芒消失,陷入如死般沉寂。
    “莫非天意如此,竟已无办法?”旸帝跌足叹息。
    楼中金钟鸣响,金牌翻滚,却是旸帝所问,不可回答,催促旸帝离开。
    只因这楼中规矩,已浇注在那金牌之上,谓之“四畏四毋卜”
    畏因毋卜果,畏去毋卜来,畏生毋卜死,畏有毋卜无。
    旸帝礼毕离去,心下翻滚不定,召寺谷上前“传姬崖孙。”
    旸帝寝宫,旸帝已换常服。
    姬崖孙匆匆入殿“下臣姬崖孙,拜见帝君。”
    “爱卿免礼。今日如何?可还是那巨狼作怪?”
    半月前,姬崖孙回朝次日,那西囿中不知何处竟蹿出数匹巨狼,公牛般大小,毛色锈黄,却在脖颈上有一圈银白色鬃毛。巨狼却不食人,但以杀戮为乐,将那西囿虞人及看守兵士尽皆撕做碎片。
    夜半,群狼竟来至城墙之下。
    巡夜兵士但见黑暗中森森巨目,听闻凄厉长号,肝胆俱裂,连连击鼓示警。
    姬崖孙率那拿云师众赶到时,巨狼已开始攻城。好在城高壕深,巨狼未能轻松跃上。
    然此时头狼生出一计,令一狼先行跃起,次狼在空中踩踏前狼背脊,竟凌空飞渡百十丈落在城墙之上。
    众狼纷纷仿效。
    拿云师众与巨狼展开恶战。这巨狼刀枪难入,牙爪如钢,纵是修行之人,也绝难抵挡,片刻间竟连伤数十条人命。
    寻常野狼弱点只在腰腹,这些巨狼腰腹却坚如精钢。
    还是姬崖孙偶然发现,那巨狼弱点藏在那鬃毛之后,击打时巨狼会恐惧避开。
    乃以那三才通灵鉴映照月色,幻化头狼虚影,令狼群疑心,引头狼愤怒,趁机全力攻击那白色鬃毛后巨狼心脏,方才将其一一歼灭。
    以车马将巨狼尸身拉至西南方荒山,浇上桐油掘坑点火,连烧十日依然不灭。
    今日西南方又有警讯,有人见空中一团黑球落入山中,山崩地陷。
    旸帝以为与巨狼有甚关联,故此一问。
    “今日却不是那巨狼,而是另有妖物。激斗一番,那物竟然遁入玄都山。下臣顾虑皇都安危,急急返回。”
    “却不是那巨狼……这半月间异象连连,乃至民心惶惶,云君可有对策?”
    姬崖孙目光闪动,旸帝会意,屏退旁人。
    姬崖孙伏地拜奏“帝君,下臣反倒觉得,这是一个廓清宇内重整河山的绝大机缘。”
    “姬爱卿,此话怎讲?”
    姬崖孙起身,凑近旸帝耳语,旸帝神色自疑惑、纠结而慢慢舒展,思索片刻,以拳击膝,竟似下了绝大决心“姬爱卿,你之所想,甚得朕心。便依你计谋行事!”
    昆仑玉京宫内,于问问取出离朱泪,弃在沉沙海的一举一动浮现虚空。
    “师尊,弟子功力有限,离朱泪碎片所能见到的便只有这些。”
    “此子深不可测,但愿我自剑阵中救出的不是我昆仑的敌人。”说话的正是昆仑掌门涵虚子。
    “师尊,我……”
    “问儿,你可是担心令妹安危?”
    于问问心事被师父看破,难免害羞“嗯。我也想动身去一趟帝都。”
    涵虚子沉吟片刻“如此也好,你可挑选七八名得力帮手一起上路。”
    一个时辰后,于问问与八名高阶弟子在山门前向各位师尊告别。
    “带上为师的昆仑,及时通报消息。”白光一闪,一物自涵虚子掌中飞出,落入于问问腰间,却是一支晶莹雪白的羽毛,羽柄处闪耀蓝色光芒。
    “问儿,这元旸帝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你等务必小心行事。”
    “谨遵师尊教诲!”这与令牌皆是掌门信物,内藏昆仑机密,从不轻易予人。于问问心中感动,跃上飞槎,向师父拱手作别。
    目送一众人消失在天边,涵虚子心中竟若有所失。
    弃思想方才与姬崖孙交手点滴,觉得实无万一胜出之可能,神思恍惚,在那荒山之中竟然迷路了。
    弃七岁起便再未迷过路,今日却在这荒山中转了足足一个时辰。
    “连你也来欺负我!”
    弃心中忿恨,一抬手将身边碗口粗一棵树击折,随即高高跃起,这才发现这山确实有古怪。
    这山并不高,不过周围丛山谷地之中一个小丘,却似馒头般。
    道路如蛛网,每个路口所植树木竟十分相似,郁郁葱葱挡住视线,极易使人迷乱,倒像是有人故意开出。
    一旦清醒,只一炷香工夫,弃便走了出来。
    此时一阵大风刮过,空中竟下起了黑雪,还飘来一股极浓烈的焦臭味道。
    “这却是什么东西?”
    弃从未见过黑色的雪,不自觉将那物抓一把在掌中一撮,却哪里是雪,不过是大块黑色的烟尘。
    循着那焦臭味道,弃来至一个大坑。
    坑中横七竖八摆着数堆灰烬。
    坑灰已冷,应该是多天以前烧剩。大风一扬,残烬飞起,便是那黑雪了。飞灰已大都去往风中,独留坑底一堆中一小段,竟还在微微冒烟。
    便在此时,弃体内那“风箱”动了起来。
    这里烟尘满天,弃连忙屏住鼻息。
    然而那“风箱”竟将他的呼吸重新打开,似乎很享受那焦臭气息。
    弃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似不受自己控制。
    那“风箱”本就古怪,“风箱”背后,难道竟是一物寄生自己体内?
    弃不由得头皮发麻此物何时进到自己身体?何时开始竟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行动?弃已无暇细想,因为那物正指挥他的身体跳进那大坑,一步一步向那一小截冒烟的东西走去。
    走近了,弃才发现,这一截似乎是动物残骸,上面还残留几缕似长鬃般银豪。
    体内那物竟要他蹲下,将那焦臭残骸打开。
    弃拼命反抗,但那物力量强大,竟完全占据上风。
    弃的恐惧达到了巅峰,脑袋瞬间“嘣”的一声陷入了空白。
    他醒来时,动了动手脚,身体竟然回来了。
    他开心至极,一跃而起,却随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那地上赫然一段被锯开的皮肉,一颗稀烂的心脏,旁边竟还有自己那把残破猎刀。
    这心脏内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东西哪里去了……
    弃脑中依稀现出一幅图景
    那是一团带着浓厚腥臭味的青黑色血块,竟然在那颗已经没有生命的腐烂心脏中突突跳动,那一缕缕烟尘不过它散发出来的气息。
    自己却如一只饿狼般贪婪地吸食着那气息,待那气息变得微弱,竟将那血块完整吞入了腹中。
    那“风箱”动作得更沉稳有力,身体也满是能量,它们的主人,此刻一定正在享受方才的那一顿美食。
    它如养猪般将我养肥、变壮,只为吞食我时更美味!
    弃突然极度厌弃自己的身体既不属于我,你也休想得到它。
    他高高跃起,在空中脱力让自己倒栽冲下,可笑的是,在要着地的瞬间,他的身子竟然自动翻转过来,毫发无伤轻轻落地。
    他拿起猎刀对着自己一顿狂扎,要么扎偏,要么扎到身上的是刀柄。
    他突然卡住自己的脖子,用手指拼命扣自己的嗓子眼,想让自己把那东西吐出来,然而,一切不过徒劳。
    弃终于疲倦了,好吧,我不吃不喝不动弹,我与你一起消灭在这世间,可以吗?
    不行!弃似乎听到那物在脑中嘲笑。
    “风箱”随便动几下,那天地之间的元气便滚滚而来。
    更要命的,那手自会去抓,那嘴自会去吃,那肚肠自会去消化,而这一切,都与弃无关。
    弃误食那骄虫卵已月余,骄虫将他经脉骨骸重塑、在他体内开出那“风箱”,也已近半月,如今竟已可以开始通过经脉骨骸控制他的行动。
    只待到达一处元气充沛的安全之地,便舍掉他这肉身,破腹而出。
    弃所吞食,乃那狼王元神。
    那狼王已修行数万年,元神凝成实物,被那骄虫探到,急急驱使弃前去吞食,不想却令弃生出厌世之心。
    弃便躺在那坑里,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少时日。
    直至被一众农人唤醒“诶,兀那少年,躺在坑中作甚?快快出来,我等要将这坑填了。”
    农人七嘴八舌,“这玄都山还真是邪门,哪里冒出来这……我等速速填完这坑,早些离开。”
    “你有所不知,这地方原本就古怪……”
    从他们口中,弃知道,此地名为玄都山,乃古时一废弃法坛。弃迷失处,便是那坛中央。将那些巨狼烧化埋在此地,亦有之意。
    弃摇摇晃晃爬出那坑,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只道你们便将我埋了,埋了多干净,省得我与那物纠缠。
    耳畔却听闻一农人轻声言语“好好一个少年,为何倒像是丢了魂魄?行事这般颠三倒四。直该去拜拜这玄都山中那石婆婆。”
    那玄都山不过一圆形土丘,山顶却有一块十数丈高圆形巨石,一棵树不知怎的竟生在那巨石之上。
    那树不过手臂粗细,十分低矮,却枝叶浓密披散,尤其是那根系异常发达,将整块巨石层层包裹。远远看去,那石竟似一颗脑纹外突的人头,透出几分诡异。
    弃来至此石前,忽然听闻有歌声自那石中传出。
    弃心中惊骇,细细察看,却原来石缝中竟有一老妪,正在那哼着不知甚小调。
    看见有人靠近,那老妪“噌”一下从石缝中闪身而出,动作竟十分敏捷“嚯嚯,嚯嚯,乖孙孙,又给奶奶带什么好吃的啦?”
    弃抬眼一看,那老妪满头草屑,浑身酸臭,正张着豁了牙的老嘴,拿着个破碗对着自己傻笑,却是一个疯婆子。
    弃心中怜悯,摸遍全身并无吃食,只得取出葫芦,欲要倒些饮水给她喝。
    那老妪却将葫芦劈手一把抢去,咕咚咕咚饮牛般喝了半晌,把葫芦往地上一扔“好喝,好喝,这鸡汤甚是好喝……”
    见她这般,弃不由得心想那农人好糊涂,说我颠三倒四,却来拜一个疯婆子?摇摇头便要离去。
    忽听那疯婆子大喝一声“那鸠,还不飞去?莫待我打你下来!”
    只见她正抬头死死盯着那树,弃顺着她目光看去,树上却哪里有甚鸠,敢情疯病又犯了。
    弃转身离开。
    那疯婆子却兀自不休,跳脚大骂,言语益发凌厉“你这雀为何恁傻?好端端的窝被人抢了去,你不知把那鸠赶跑,却央我把窝捅了?看我将你这傻鸟一并打下来……”
    弃再回身,仔细看那树,并无鸟巢,然老妪言语中却似有深意。
    弃返身走近那老妪“婆婆可是姓石?”
    那老妪却不理会,口中只是嘟哝“傻鸟,傻鸟……”
    弃脑中激荡,如有灵光一闪,俯身长拜,转身离去。
    却听有歌声在身后响起,这次却听得甚是分明“东南隅,有高枝,雀儿雀儿休踟蹰……”
    歌声渐渐消失,想是那老妪又回到石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