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五章 本心

    明夷静静看着令狐湜烹茶,水气氤氲间,突然发现他鬓间多了一丝白发。
    她的眼神凝在那儿,恍惚有种不知何夕的错觉。或真是边关岁月长,令狐湜身上那种隐士游侠般的气韵,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是更为厚重的,似令他不堪重负的家国命运。
    大概是一直从心抗拒着自己所背负的,才将自己的脊柱压弯。
    明夷突然觉得那份相离弃的怨愤淡了,连同曾经的心动一道,像泡了七八次的一杯绿茶,透明了,香气尽失,余下令人说不上愉悦的涩涩回味。
    正因此,她可以跳出事外去看,看到令狐湜的无奈之处。世家子的命运,与她的灵魂格格不入。
    她又不由想起伍谦平来,他是个一直在诡计与重压下生活的人,却如鱼得水,甚至在越激烈的洪流中,越能激发出斗志。
    可见,人是有自己原本的相性的,逆了本心,无从快活。
    令狐湜本该潇洒于江湖,闲适在世外。伍谦平合应叱咤于朝堂,游刃在政局。而她呢?
    初来时,她为安身立命,其后,为绸缪长远安身,庇荫自己挂牵之人。无论是当初拾靥坊众人,还是后来的上官帮派与承未阁,但凡无上佳身手的,她总觉得自己作为帮主,阁主,有不可推卸的护佑之责。
    明明可以独善其身,无论在令狐湜的保护下还是躲在伍谦平羽翼中。偏偏要做出头的椽子,独秀的乔木,做不到心安理得小鸟依人。她想到一路种种,也怨自己愚不可及,将路越行越险。再细想,重来一次,怕是哪一步,她都不会更改。
    若不曾为令狐湜心动,也不会有后来种种纠葛挫折,可孤身来此的她,怎么可能不对这个强大而温柔的男子心动?或许这是一种吊桥效应,或者是人求生自保的本能加持,这种吸引都是难以违逆的。
    若不曾爱上伍谦平,她此刻坐拥财富左右逢源,受着旧爱庇护,自当无忧。可她舍不得,没有原因,只是舍不得。要是此刻让她舍下伍谦平,便好似把她的心活活剐去,即便衣食无忧活着,也毫无意义了。
    人的命运,说到底,因着人的本性,就这么死死纂刻在那儿,磨不去,改不了。
    令狐湜将茶杯送到她面前:“加了药粉,对你有益。”
    明夷微微皱眉,看着茶杯中略略浑浊的草青色,闻着确有药香。
    他见她犹疑,解释道:“这半个月你都需服用此药,我才好放心去。”
    明夷想及伍谦平将去龙潭虎穴中,心沉甸甸,更觉得自己种种计算,都未必周全。半个月后,令狐湜赶去,这之前伍谦平是否平安?令狐湜不可能在浙西停留太久,他回来后,伍谦平也一样难保周全。烦他这往来一趟,只为了多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安全。但总是值得的,多一分,也是值得的。
    她仰头喝下茶汤,太急,呛到,咳了几声,眼泪涌出。
    令狐湜愣了下,接过茶杯,似一时慌乱,不知该做什么,一手拍着她的背,又去找帕子给她擦。
    明夷在泪水迷蒙中见他神情中闪过的失措,有些心酸。闭了闭眼,直接用手挡住他袖子,声音冷漠:“无事。”
    两人都有些尴尬,静静坐着。
    明夷心里深深一叹,唉,前男友什么的,最麻烦了。
    两人曾亲密无间过,怎么都回不去坦坦荡荡相处的时候了。老死不相往来才该是最正确的姿势。偏偏此时,自己的性命倚赖着人家的救助,再强的骨气能胜过活着?
    也许他心里,也不过是见不得她死在自己面前,强忍着不愿意来相帮呢?明夷这么安慰自己,不去看令狐湜眼中明显的悲凉。
    这么坐着不是办法,她默默挪到榻上,在习惯的位置坐定。令狐湜也不言语,坐到她身后,给她运功。
    奇经八脉充盈着暖意,连心脏都似乎跳动得更加有力。明夷顿觉欣喜,没什么比破败的身体重得活力更让人开怀的,看来那草药确有奇功。
    明夷因这变化忘却了方才的尴尬,披上外袍,转向令狐湜,眼中雀跃:“这药果真奇效,或有一日,服药便可克制我的毒性。”
    令狐湜下了榻,苦笑道:“此药只能为佐,还远远无解毒之效。”
    明夷顿时萎了下去,勉强牵动唇角,自言自语:“没事,四娘一定有办法的。”
    令狐湜走了两步,便坐了下来,将壶中已经凉了的茶汤斟出,一口饮尽。
    明夷此刻才注意到,他面色十分苍白,额头鼻尖都渗出冷汗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她不蠢笨,也已明白,她身体的变化主因不是药,而是他加倍的内力输入。这似乎已经超出了令狐湜能负载的极限。
    “对不起……”她喃喃着,不说,自己心里过不去,说了,又显得那么毫无意义。
    令狐湜只当没听到,调息片刻,起身离去,只说句:“四娘那里若有解药的消息,我定迅即给你送来。”
    明夷心中滋味万千,局促道:“希望早有解药,不用连累你辛苦。”
    令狐湜回头看她一眼,似有似无一句,萦绕她耳边:“我宁愿……”
    人影已远,也不清楚他究竟要说什么。
    即便明夷心里明白,也不想听清,认清。
    就这样吧,亏欠的,偿还的,纠葛不清的,不如糊涂。
    人去,屋中尚余药香。明夷打开窗,让这香味散开,熏了一炉墨香。这由沉香檀香龙脑为主的香粉,是她自己琢磨出的,隐隐有些伍谦平身上的味道,聊以慰相思。
    不得闲,闲了便会满心满脑都是他。明夷在渐渐充盈整个房间的轻渺墨香里昏昏欲睡,一切计算与心思都钝了。只有关于那人的点点滴滴。
    头一歪,又惊醒过来,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像是恍然悟了,原来,这种无论他比自己强多少,都恨不得将他护在怀里,为他挡下一切危厄的,才是爱啊。
    这是,从哪一刻开始,爱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