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6章 落文解墨檄

    朱冰仪倚长笛为刃,出手阴狠毒辣,功力与赤手空拳的离禅不相伯仲,难分高下。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绝然难以一招论胜负,注定招式穷极殆尽,方可断生死。

    大将离禅驱掌,呼啸著拍向朱冰仪眉心。朱冰仪嗤笑一声,身形掠上半空,张臂挥出长笛。这一以长笛为剑的招式气势如虹,轻易避开离禅的掌力,转危为安,遂然后发制人,削下一道凌厉剑气。

    一掌落空的离禅并未松懈滞招,脚尖在小伙计肩膀上轻点借力,一袭灰袍长衫扶摇直上,点指为刃,击破朱冰仪挥击下来的扇形剑气,余劲崩碎左侧景观牌坊,瓦砾漫天纷飞。

    离禅身形腾空翻转,双臂如钩,划出数圈满圆弧形,飞卷成风,震得瓦砾如羽箭离弦,不落反升,飞袭向那几乎算得上是登天威势的朱冰仪:“还不给我滚下来。”

    朱冰仪在江湖上久负盛名,功力自然不弱,但也不敢小觑眼前这位纶巾儒将,他振臂俯冲而下,拍出千钧力道掌风,不仅把身子带到更高一重天,而且把裹挟著劲力的无数瓦砾击落,当空好似下起石雨。

    原本打算重登说书台的陆远昭骇然,一屁股跌坐在戏台上,看得目瞪口呆。天台雅苑宾客哪个不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可他们对江湖并没有多少印象,今日亲眼目睹,才知武境高手对战,有多恐怖可怕,有多匪夷所思。

    离禅一鼓作气,起手反掌倒掼,袖袍间风卷残云般骤然鼓荡,卷动说书台下另一座景观牌坊。他踏步飞冲,单手托住牌坊,旋身猛然砸向正从天落身的朱冰仪:“看你还能在天上待多久。”说话间身形追逐而去。

    老江湖朱冰仪意态闲逸,狡黠阴笑道:“穆小公爷手下果然藏龙卧虎,竟有你这般顶尖高手。”落身带出摧枯拉朽之力,一脚便将扑上来的景观牌坊踩得噼啪爆裂。

    惊心动魄之力从天打落,离禅非但不惧,反而迎著漫天飞落的瓦砾而上,洒脱自如拍出一掌。他二人精深内力对撞,轰然将夹在中间的景观牌坊崩得粉碎,天空中如同一朵烟花暴散。

    这一战波澜壮阔,气势磅礴,天台雅苑满堂宾客悄然从藏身案座底下爬出来,争相一睹为快,赞不绝口:“壮哉,鬼书先生口技虽绝,但也比不了此战中万一之精彩。”

    “天人之战,震烁古今。”

    离禅和朱冰仪在半空中相继拆解了十数招,招招破空作响,震慑此间事物,落身依旧停在那小伙计的肩膀上,身形翻转腾挪,近似鬼魅显身昭影。

    小伙计倒也聪明伶俐,趁肩膀上二人对战时略有起脚之意,他突然矮个身子,径直埋头钻到案座一体的太师椅底下,离禅和朱冰仪各自察觉,应变奇快,只翩然移步,脚尖便齐落在案座上,彼此对招,悍杀之力仍不减分毫。

    无名小伙计从案座下边的敞口中爬出来,腼腆一笑,冲戏台下欢快的喊道:“爷爷,九级说书台雕刻工艺果然精致,吃饱喝足,该上台文檄谢客了。”

    满堂宾客躁动,旦见一位清癯老人缓缓站起身子,手中所夹一块咬缺一角的糕点恍然坠地,他望著说书台喜极而泣:“好,好,好……爷爷一辈子说书评天下,今日登九级台文檄谢客,此生便无憾了。”

    把厮杀不休的离朱二人抛诸脑后,小伙计一瘸一拐的走下来,把那老人家牵上戏台,两人整装一番,准备登案座一体的说书台。岂料瘫坐在地的陆远昭蹿将起来:“放肆,你有何资格登九级台。”

    小伙计不去理会陆远昭言语阻拦,自顾搀扶著羸弱的老人,步步庄重,登上说书台。案座上离禅和朱冰仪近身酣战,那老人家竟面不改色,从容且满怀敬意的对天深深鞠躬作揖,然后才正襟而坐。

    老人轻轻拭去模糊了双眸的泪花,指尖轻抚著雕工精美的说书太师椅,情绪激动道:“这便是文墨飘香,席盖天下的‘神演’台。登此台,演神说,可说遍天下苍生,评盖古今万世,论括烟雨江湖,讲穷志怪轶事,道尽人心叵测。”随即语调急转,铿锵有力的喝一声:“敬茶!”

    小伙计举止矜重,为老人斟出三道清世濯浊茶,俯首双手捧杯盏,揖礼递到老人手中,伺立在旁,静观群客。

    喝过清茶,老人之前的羸弱之象一扫而空,凛然拍一声堂木惊板,慷慨激昂抒辞:“世殇国战,横尸八千里,搦管书青史,悲歌填诗赋。说那北境莽宕,萧萧怒马鸣,悠悠斾旌摇;说那,归途輀翣覆尸骨,天将昏来地也暗。”

    …………

    衣衫略显破旧的老人寥寥几句开场白,沙场上铁血壮阔画面仿佛应声打开,顷刻间便吸引住在座宾客的目光,天台雅苑顿时寂静无声,人人神情凝重,愿洗耳恭听。

    说到“世殇国战”,小公爷穆知墨眼光中突然闪过一抹奇怪神色,但一瞬即逝,随即回复原来冷若冰霜神情。魏近臣、牧野和祁丰年三人犹似触景生情,黯然惆怅。数十名肩扛朴刀的名扈从无不动容,微微斜目投向神演台。

    自恃说书造诣冠绝天下的陆远昭当场惊呆错愕,不知言语。丹青作画的刘松柏注目,以这位老人为案本,奋笔疾书,浓墨重彩绘下这天赐的文檄谢客画卷,此乃真正是点睛之笔。

    就连在神演台上你招我架,至死方休的离禅和朱冰仪二人都不禁皱起眉头,拳脚有意无意的避开那说书老先生,双双跃到了后面不远处的临空墙垣上。

    老先生看来濒临油尽灯枯,他穷尽毕生心血只为讲一道文檄谢客,便强掩疲态,接续开讲:“说那,烽火连天,绵远塞外传国殇;金戈铁马,踏蹦山岳筑沙场……”

    “君不见,喋血城头无鸣金,兜鍪铠甲裹尸还;君不闻,鼓角悲壮夜不寐,星河气烈影动摇。”

    “说那旌蔽日月,敌若云潮;雨矢交加,士却争先。”

    “说那将军点兵无神伤,身先士卒陷敌阵,归兵入营身不,解甲敞衣魂已逝……”

    老先生说书风格与陆远昭大相径庭,不以荒诞轶闻为主旨,讲的是铁血战场和苍生大道,字字珠玑,令人心惊神摇。

    “吼罢一腔热血,战歌回荡入敌营:只有死战,未有降退,哪怕血衣裹身,不畏身死难回,何惧埋骨他乡做孤冢。”

    “灰飞烟灭且与谁说,自往矣。问何憾,有憾不见高堂与妻儿;问何憾,无憾洒血洗山河。”

    “哈哈哈,纵马掠阵,可否饮罢一壶送行酒,来来来,执酒樽,将士一曲狂烈,马踏飞尘,破敌兵甲。”

    “鬼哭神泣何相干,当走一个,吾先行;你且慢去,吾随后同你赴黄泉。”

    …………

    老先生声如洪钟,平仄无律却很自然,语调哀伤中不失悲壮,一派唯我躬亲,指点江山的气象彰显得淋漓尽致。只不过他再次气喘剧烈,已面无血色。

    伺立在旁的小伙计上前,那老先生情急摆手,再频频摇头,示意自己气数将尽,务必把文檄谢客演完,便不负他一生心志,死也无憾了。

    小伙计与老先生同案而坐,相视无言,却已狂笑,此景意气风发,何人可及。谁能想到,这对清贫素衣装扮的爷孙俩竟这般神采飞扬,豪气冲天。

    陆远昭虽自恃说书造诣登峰造极,天下无人可望他项背,从不把外人放在眼里,可说书气节始终埋藏于心,深入骨髓,誓死也不敢舍去忘怀。今日他见同行演绎沙场兵戈精妙无比,便再也掩饰不住激动之情,默默拱手作揖,一揖到底,席地盘膝而坐,谨听下文。

    天台雅苑满堂寂静,万簌皆安,无人不肃穆而立。

    “咳咳……”

    此番旷世评说,让老先生气机几近耗竭,晃身欲倒,他饮茶顿语,期间青丝变色,寸寸花白,白若雪霜,容貌憔悴已极,看上去比原先苍老了一倍。

    小伙计轻扶他肩头,没说只言半语,只盼他别倒下,他为神演台牵肠挂肚一生,多坐片刻约莫也是好的。

    老先生置盏,勉强挤出笑意,对少年道临终遗言:“此番进幽州,真是凶险万分。爷爷此生算是赚了,今日要踏上逍遥外世之途,唯憾不能见你行冠礼。爷爷走后,骨灰撒到江河之中便是,说书传青史,留名在江河,江河不枯,流传不息,魂便常在。”

    小伙计洒脱轻笑,双颊露出浅浅酒窝,淡淡道:“我行冠礼,爷爷一定看得见。能让爷爷完成毕生心愿,不管有多凶险,都值得。”

    文檄谢客还有一檄终章待演说,老先生却气若游丝,他强提一口气,拍下惊板作结语:“最后说那白骨露野,堪堪两百年,可曾有人问津:何方神兵把酒行,载歌入阵斩功勋,此待留与世人去评说。”

    令人始料未及,老先生忽然移目看向陆远昭,语重心长道:“算起来,老夫所度春秋,比你陆远昭整整多了一甲子。今日‘落文说,解墨檄。’道尽平生意,不论丰功与伟绩,只谈浪荡笑人生,岂不是以‘笑著浪荡’文檄谢客。陆远昭,我辈说书,当有气节,好自为之。”

    言尽溘然长逝,缓缓阖目,脸上始终挂著一抹笑容,十分安详。

    小伙计神情平静如水,轻轻把老人额前乱发捋顺,肃然起身,负手于身后,登高望远之姿何等英雄气概,俯视神演台下众宾客,神貌威严,不输那小公爷穆知墨。

    老先生意味深长一席话,便让陆远昭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自古小说讲奇闻怪诞,大说评天下苍生。当世说书先生号称十万之众,可仅有一人有资格“落文说”和“解墨檄”。说白了,此人无疑是说书宗门祖师,一应规矩和品行气节,皆是出自他手。

    陆远昭黯然神伤,涕零悲呼:“前辈今日造访,我却浑然不知,实乃大逆不道啊……陆远昭拜见落檄师祖,谢师祖代我文檄谢客,解我愚钝。”

    而后,陆远昭五体投地于神演台之下,长揖不起。不明其中缘由的家眷和小徒,皆是效仿伏地长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