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0章 引子·钟余之死

    佛域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境。

    这里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常年白雪皑皑,白云低浮,胜似仙境。过路藏人或是迁徙的牧民经过这里时,会在圣湖玛旁雍措边上驻足停留,遥望远处的神山冈仁波齐峰虔诚祷告、伏地磕等身长头。再往西走,翻越冈底斯山,就能到达雄伟的扎达土林和古格王朝遗址。

    冈仁波齐是冈底斯山脉第二大高峰,藏语意为神灵之山,也是被雍仲苯教、印度教、耆那教以及藏传佛教公认的神山。

    佛教中的须弥山指的就是这里,象征着整个佛教宇宙的中心。

    神山脚下有一村落名为塔尔钦,不足七八户人家,以放牧为生。偶有僧人旅客来此,多为修行转山,牧民便提供些食宿以行方便,后来人聚得多了便形成一个小镇的模样。

    小镇的客人渐有增多,除了藏族信徒和佛教僧侣,亦有汉族信教者、印度佛教徒等众多香客慕名而来,甚至也不乏一些探险家和旅行爱好者的身影。来人大多是三五人众这里停留、观望、行走,而后带着一种宗教式的满足感离开。

    其中转山是朝圣者最常采用的方式,据说绕着神山转一圈可洗尽一生罪孽。

    沿神山外线行走一圈约为五十七公里的距离,徒步需三日,磕长头则需十五至二十日左右。转山途中天气变化多端,并且还要经历从海拔四千八百米到五千七百二十三米的急剧变化,可谓一个不小的挑战。

    神山周围分布着四五个小寺庙可供临时住宿,转山的朝圣者经过时,往往也都精力困乏乃至身体饥饿,正好趁此机会补充体力,以保证后续转山的过程不受影响。

    神山附近环境恶劣,不过对于朝圣者来说,正是因为要经历这种苦难,才能让人在虔诚中感受到信仰的力量,况且这些朝圣者皆不乏性格坚韧、毅力顽强之品质,远非那些游山玩水的游玩者可比。

    神山周围还有一条更加神秘的转山路线被称之为内线,朝圣者虽有所耳闻却并不知道其中详情。其实,内线亦有江扎寺和赛龙寺处在其中,只是少有普通转山者进入而已。

    赛龙寺周围还有众多天然的奇形怪洞,被一些苦修的僧侣或是德高望重的大修之士作为静室,常年身在其中参悟佛法、修身养性。

    尼玛上师就是这众多奇形怪洞中修行的僧侣之一。他的详细出生已然无从考证,据说上师六岁时一梦入佛境,从此踏入修行道路,六十余年参禅悟佛,行修脚步遍及万里雪域,如今算来已是年近古稀。

    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尼玛上师游历至阿里地区。他不畏环境艰险,先后又在门土、托林、扎不让、象泉河一带行修数年,而后突然折回普兰,独自绕着冈仁波齐转山十三圈后,客居在内线赛龙寺附近的天然洞穴里修行,从此再也没有踏出神山半步。

    这一日凌晨,尼玛上师静坐参佛,忽觉神识一阵异动,而后隐有心力匮乏、气血不继之感,竟觉天命大限已至。上师隐忍功力自是不凡,眉不皱,气不乱,心态平和,神游天外。

    许久之后,尼玛上师方才双掌合什,轻叹一声:所谓涅槃,所谓轮回,皆如尘土,我心坚如磐石,奈何渊源不缀,孽缘善缘终系我之血肉。罢了!

    黑暗中,随着尼玛上师眼中最后一丝神采熄灭,两片晶莹的眼角膜滑落而出,于胸前半尺之处悬停数秒后,闪着微光飞入夜空不见踪影,尼玛上师眼皮自然垂落,就此圆寂于无声无息之中……

    时间退回到三天之前。

    清晨,塔尔钦小镇外一辆开往阿里狮泉河的长途大巴汽车缓缓停住,两个年轻的身影相继下车,又轮流取过行李之后,大巴客车一声鸣笛,随即呼啸着驶向远方。

    时间尚早,一轮明月挂在头顶上,半空中白云随意地浮动着,仿佛触手可及。两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相互间礼貌地打个招呼,而后沿着道路一起走向塔尔钦小镇。

    所谓望山跑死马,说的真是没错。两人先在不远处的武警岗哨处检查过身份证和边防证,又背着行李走出好远,却感觉离小镇还是不远不近的样子。

    这时,两人当中背着大号背囊、身形消瘦、一脸苍白的青年喘着粗气对另一个光头少年说:“小师傅,我们还要走多远?”

    “呃,大概还要五公里左右吧。”光头少年虽然也背着大包的行李,却是步伐矫健、呼吸匀称,一副从容自如的模样,听了苍白青年的话,操着一嘴藏族口音的普通话回答道。

    “好的,谢谢。”苍白青年道了声谢,轻轻咳嗽了几声,继续跟随着光头少年的步伐走着,谁也不再说话。

    眼前这位脸色苍白的青年名叫钟余,今年23岁,今年刚刚大学毕业。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来到西藏旅行,而且还是独自一个人到阿里冈仁波齐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多少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不过这种事情除了边防武警盘查证件外几乎无人问津。

    钟余之所以称呼光头少年为小师傅,是因为刚才武警检查证件时,发现武警小哥似乎认识这位叫做松吉的光头少年,松吉小师傅则是神山赛龙寺的杂役,想来也是经常出入这里。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钟余因为身体的不适渐渐落后了一些,松吉小师傅便主动放慢脚步。快到小镇的时候,有一个骑摩托车的藏族男子出来,松吉拦住他呜哩哇啦说了一通藏语之后,来人调转车头搭上松吉往回走去。

    因为来的是一辆很小的摩托车,况且松吉的行李又多,只好留下钟余一个人继续走在路上。好在此时已经离小镇不远,钟余便笑着朝松吉挥了挥手。

    摩托车冒着黑烟远去,风中传来松吉小师傅暖心的话语:注意安,扎西德勒。钟余笑了,为这陌生的缘分和友善的祝福感到欣慰。

    月色渐渐暗淡,天边的光线开始起了变化,天就要亮了。塔尔钦小镇的路上只剩下钟余孤单的身影,像广袤大地中的一粒尘埃般微不足道。

    来到小镇的时候,整个镇子里的人都在沉睡,钟余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留,转过小镇的街道便朝着一堆彩色玛尼石旁的小路走去,这是他在之前网上看攻略了解到的转山路线。

    钟余走得很慢,但轻易不会停步。一个人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痛苦的表情和咬牙坚持的固执。一个人的时候,整个世界只剩他自己,而他自己就是整个世界。

    选择把人生的第一次长途旅行放在遥远而又神圣的第三极西藏,钟余只犹豫了三秒钟时间。在日光城拉萨,他曾每日步行往返于八廓街至拉萨河的小路上适应高原海拔,十多天间看尽陌生的虔诚与信仰后,毅然踏上远行的长途汽车,来到阿里这片神秘的土地。

    是生还是死?成了钟余心中一个强烈的疑问,或许答案就在这最后的旅程里得见分晓。

    有关于钟余近期的种种反常行为,几乎都归咎于一个月前他在西川市市立医院检查咳嗽时收到的一个意外结果。很不幸,他得了肺癌。

    得知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钟余的精神几乎瞬间崩溃,他立刻告别了承载他大学生涯部记忆的土地,乘飞机回到老家铜城,回到他从小长大的儿童福利院,匆匆看望了一眼照顾他长大的院长钟文梅,便悄然告别了所有难舍难分的人和事,独自踏上通往拉萨的列车。

    钟余心中有一个执念,他从小就梦想去一次西藏,因此他来了。他告诉自己,如果此行能够活着回来,就让他以后都努力地活着吧。但如果不能回来,他情愿在这片他从小向往的土地上长眠不醒,以此满足自己最后的愿望。

    这个从小在儿童福利院里长大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简单的如同一张白纸,就连他的名字都是院长钟文梅起的,跟着院长姓了钟。原本钟余的名字是叫钟宇的,可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擅自做主改成了钟余,他是一个弃婴,他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然而,钟余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秘密,没有人能够为他解读。他从小只有一件自己的个人物品,便是他一直挂在脖子里的一颗九眼天珠,他也因此去了解西藏,向往西藏。

    如同一个普通的转山者一样,钟余沿着神山外线步履蹒跚地走着,偶尔碰到磕长头转山的信徒,他会尊敬地向对方行礼,虽然自己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感觉这里一点也不陌生。

    第一晚住在止热寺外的帐篷里,钟余情绪稳定,心态平和。第二天刚出发时,他甚至还从两座山峰之间看到了冈仁波齐的日照金山,不远处一只旱獭从洞里爬出来,悠闲地活动着身体,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啊,他忍不住感叹。

    虽然自己嘴唇发紫,疲惫不堪,但钟余心情愉悦,坚持着一口气翻过海拔五千七百多米的卓玛拉山口,感觉到身体并没有特别的不适,便沿着下坡的山路一鼓作气走了下来。

    眼前的山谷平坦了许多,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了一会,简单吃了点干粮就继续上路。经过一条小河时,他一时俏皮忍不住脱了鞋子,在冰凉的河水里洗了个脚。岂料再起来时,却感觉身体异常麻木,脑袋昏沉地险些跌倒在地上。

    钟余大惊失色,他咬紧牙关让自己站起来,试着小碎步挪动了一会儿,身体方才回复了状态。他不敢耽误,加快脚步走出山谷,又转过曲折的山底小路,黄昏时终于回到塔尔钦小镇的出发点。

    远远地,钟余看见有一辆开往普兰的大巴车停在小镇的街道边,他正好可以搭这辆班车去玛旁雍错。谁知他刚想迈步,喉咙里却一阵翻腾,他赶忙用手捂住嘴唇,一口猩红的鲜血已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钟余看着手上地上的鲜血,浑身颤抖、头晕目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去派出所改名字时说过的那句话:我原本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在这种死灰一般的情绪里徘徊了许久,钟余突然一脸决绝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顺着他前一天转山时走过路上疾速前行。身体的负累太过沉重,他随手解开身上的背包丢弃在路边,他的目光始终目视前方,他要去到他今天早晨看到日照金山的那个地方。哪怕是死。

    不停地走,忘记走了多久,周围已经被黑暗笼罩,身单影只的钟余走的执着而倔强。他终于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颤抖的身体眼看就要随着冷冽的寒风倒下时,似乎又蓦然发现远处的山涧里,似曾相识的松吉小师傅默默走在前面。

    钟余想要叫住松吉,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他努力使出最后的力气远远地追逐着松吉的脚步,然而越往前走,松吉的影子就越发模糊。他颓然放弃追赶松吉的想法,就那么随意地迈步走着……

    黑暗中,钟余的身影倒在了地上,但他似乎还有意识,只是感觉很冷很疲倦,便闭上眼缓缓睡去,不再管眼前的黑暗、寒冷和饥饿。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钟余看到两瓣闪着微光的透明光罩在他的头顶的半空中盘旋,他感觉自己身子很轻,于是便自然地站起身来,脖子上的九眼天珠化成一团粉末钻进他的身体里,他纵身一跃飞向头顶的微光,那两瓣透明光罩合在一起,包裹着他的身体,旋转着形成一个圆球飞向了天空。

    钟余再次看见了日照金山,看到从远处的圣湖玛旁雍措和鬼湖拉昂错同时飞来的水柱洗礼着自己,看到山川河流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只是在意识中微微叹息着:再见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