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墓园

    城市深处,城市档案馆。
    “唯有信仰,不可掠夺。”
    “什么?”栾越正在回收密云缠丝,此时他们已经进入城市档案馆的一层前厅,利用高处支点从附近建筑直接荡进来的确是个好办法,避免与周围的异牙发生战斗。
    正如方译远的介绍,前厅随意的摆放着几排书架,上面堆放着小山一样的报纸、文件、旧杂志,周苏允随手抽出一本轻声念出来。
    整座馆的外壁都是石砌而成,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雾蒙蒙的城市,七八只异牙如游魂般在附近徘徊。
    栾越打开生理监测屏,与方译远确认位置。他们上次探访城市档案馆时间有限,并未对前厅和中央档案库之外的地方进行仔细查看。新增的插件丝毫不影响原先的数据页面,只是在底端扩展了通讯界面。
    “穿过前厅,正西,最深处,中央档案库,端口密码已解,通讯系统自动拷贝。”方译远发来几条简短的指令。栾越表示收到,正欲前进时发现周苏允表情竟有几分伤感。
    “别哭丧着脸,不像你。”
    “我只是在想,这座档案馆存在的意义,有什么事那么重要需要设置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地方来记录,或者说——”周苏允注视着前方,皱起了眉。
    “缅怀。”
    沿着周苏允的目光看去,前厅通道很长,底端连接着一间空旷的大厅,更准确地说,这是一片空旷的墓园。
    黑色石碑鳞次栉比,荒烟蔓草,青苔爬满表面。周苏允缓步绕着石碑转了一圈,抬起头望向高处,一束不知道如何发出的光线从屋顶正中洒下来,空气中似有微光冉冉。
    “谁会埋在这里?”栾越不解。
    “更像某种精神象征,或者仪式祭坛。”
    周苏允在最近的一块石碑前蹲下,碑上刻着一句话生住异灭,成灭坏空。
    栾越将这句话发送给方译远查询。
    “历经劫难的世界,事物由缘起到缘灭,因果循环,福报相继。”字面解释很快传回,栾越摇摇头,依旧难以理解。
    周苏允的目光扫过那些布局凌乱的石碑,一幅幅具体或抽象的雕刻,宛如生命本身哀婉零落。抽象的,似乎是用刀锋胡乱涂抹,或排列成整齐的几何图形;具体的,呈现出生动的人像,如同新生与死亡尖锐对立。
    “生和死,哪个是?”
    栾越被问得莫名其妙,但她知道周苏允在思考时从不会说无用的废话,只能参考现实所见回答“墓园代表死亡?”
    周苏允摇头“因果循环理论中,死亡正是代表新生,而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生命也就走向死亡,所以这座墓园,既是,也是终点。”
    他让栾越先行前往中央档案库拷贝数据,自己则研究起墓碑上雕刻的内容。他将画中事物彼此相连的石碑的位置和内容一一抄录附上想法,以最简洁的方式发送给方译远。
    “像是模块。”
    “模块?”周苏允停下脚步,从踏入城市档案馆开始,他就沉浸在一种人文化的沉重沧桑感里,方译远的推测了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向。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感觉特别像编程时常用的模块化处理,将一个大程序按照功能划分为若干小程序模块,并在这些模块之间建立必要的联系,每个小程序模块完成一个确定的功能,比如抽象画代表某种功能,具象画代表另一种。程序的运行就是在不断调用各种模块。”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用奇族的方式思考问题?实体化的墓园实质上可以理解为一组程序?”周苏允豁然开朗,他重新归纳了不同图案的分类,让方译远在虚拟地图上标亮。
    标记渐渐成一条斜插穿过整片墓园的直线。此时,栾越的数据传输也已经开始,方译远兼顾着几个人的通讯,顺手解除城市档案馆的系统防护,电脑中飞快地过滤层层数据。他连开四五台电脑,手指如飞,额头忙出一层薄汗。
    周苏允沿着直线向最远处的夹角走去,有些墓碑下的土质发生了改变,他在正中的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
    “女娲造人、毗湿奴的莲花……图案多与生命意向有关,新生或诞生,唯有这一座,是一个人的画像。”
    “艾伦·麦席森·图灵?”方译远直接猜测。
    周苏允对方译远的在计算机方面的专业性很是惊叹,那不是单纯对知识的认知,而是思维上的顺理成章。在最初的质疑与不甘消退后,不得不说方译远是个很不错的说话对象,条例清晰、重点分明,为人又谦和稳重,很多观点对启发思路颇有助益。
    他注视着通讯器屏幕上,方译远源源不断发来的消息“我觉得既然其他墓碑上的图案都是生命起源,奇族是人工智能进化到顶点的物种,对它们而言,图灵无异于造物主,与其他形象之于人类的意义是等同的,生命崇拜的的思想内核也是共通的,符合墓园‘生与死’的定义。”
    “说下去。”
    “按照奇族的思维模式来理解,那么墓园也可以理解为一个逆向的‘图灵测试’。”
    “图灵测试”是图灵于1950年提出的一个关于判断机器是否能够思考的著名试验,测试某机器是否能表现出与人等价或无法区分的智能。
    后来,“逆向图灵测试”的应用则更为广泛,在网站上执行一些动作之前,用户被给予一个扭曲的图形,并要求用户输入图中的字母或数字。当时的人们认为,能够精细地阅读和准确地重现扭曲的形象的系统并不存在。
    “机器能思考吗?”
    “换言之,这个墓园的意图是‘人类能像机器一样思考吗’?”周苏允问。
    方译远还来不及回答,周苏允心中已有了答案,这个过程不是单向的,不是纯理性或是纯感性的,墓园从一开始就给出了提示循环、连接和共通。
    城市的宿命循环往复,人类的命运同样如此,墓园想表达什么?
    机械化的设置几乎等同于明示,一扇不存在于当前空间的大门等待着他开启。这样的想法让周苏允有了心惊肉跳的兴奋感,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堵在喉间。
    来不及细想,周苏允快速写道“当前墓碑的排列是直线,能否让所有站点彼此串行连接,构成环形回路?”
    “拓扑结构?”
    周苏允几乎是秒回“空间能否扭曲?”
    方译远早就质疑过“塔”的空间结构是半现实半虚拟,这在人类现实社会不可能存在,但奇族从本质上来说就是数据运算的结果呈现,不能简单以维度定论。
    他马上重新调出当时对城市区块的分析数据模块,这一点,在计算分区距离和设计俄罗斯方块机关时都证实可行。
    “需要代码,如果能找到坐标系,可以。”
    “也就是说,我需要理解墓碑所表述的意义,像验证码一样,用机器语言解读出来。”
    “最终构成有一定的准确性的验证码分析模式生成引擎。”方译远补充。
    周苏允凝视通讯屏幕上这一行短短几个字,双脚已经折返最靠近入口的第一块墓碑,姑且把这里作为直线的。墓碑上雕刻着女娲造人,奇怪的是,画面基本都为浮雕,只有女娲脚下的一方土地运用了阴雕雕刻。
    女娲为大地之母,周苏允试着单手覆在图案中土地的部分上。建造墓碑的石材皆是粗糙的火山岩,独此一块触感细腻平滑。周苏允稍稍用力,伴随着“咔嗒”一声轻响,女娲脚下土地一瞬间似乎被黑雾填满,墓碑以中心为主轴,在水平和垂直方向上出现了浮动的虚拟圆轴,圆轴上刻有符号,他见过的符号。
    “墓碑是坐标系,坐标用奇族语言撰写。”
    方译远很快将识字卡片一般的对照图发送过来,上面已经简单将奇族使用的进制数换算成了阿拉伯数字09。
    周苏允蹲下身,在墓碑底部不起眼的位置,果然出现了两组熟悉的符号。他一一对比图片,这两组符号正是两组数字。
    调节虚拟轴到相应数字,墓碑也随之转动到相应的角度。
    沿着女娲手指的方向看去,下一座墓碑在斜下方45度,正好对应地图标亮的位置,图案是毗湿奴肚脐里长出莲花。
    和女娲图案的土地一样,莲花的其中一片花瓣微微凸起。周苏允拨动花瓣,同样将墓碑在两个方向上都转到与符号数字一致的度数。
    光线跳动着,晦暗且不稳定,如墨汁中滴入的淡色水彩,边缘逐渐散开。
    周苏允寻找正确的墓碑,逐一比对和旋转,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没有发现档案馆外的景象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撕裂成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
    “11、12、13……”他一直沿着对角线前行,第13块墓碑之后,却猛然发现下一块墓碑的图案又变成了女娲造人。
    他回来了!
    档案馆中安静如旧,空间却已悄然改变。第一块墓碑之前,如祭奠一般,周苏允看到了那朵被黑色泥土半掩盖着的、干枯的、黑色的彼岸花。
    他伸出手。
    方译远电脑上连接的拷贝进度停在了98,所有系统突然开始报警,他迅速断开连接,与城市档案馆的通讯也化为盲音。
    大地在颤动,墓地空间变大,黑色雾气升腾而起。
    “离开那里!”
    栾越的声音焦急而渺远,她站在大厅深处朝周苏允喊,身影渐渐没入黑暗。
    黑雾吞噬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