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人语

    大汉帝都雒阳。
    腊月三十,除夕之夜。
    悠长雒水此时已结了一层冰,却不及满天飞雪的寒冷。万里长空一时冷如冰镜,全无过年的热闹气氛。
    本是到了冬节,该热闹些,只是今年司隶部有几场小天灾,便是南阳郡和河南尹这样的大郡都有些萧条,帝都之外已是人迹罕见,唯独在十里长亭之外,一辆四驾车马缓缓驶来,车室中散发出道道暖流,在这寒天雪地中别具一格。
    马车中放着一樽香炉,余香袅袅,平添暖意。
    “咴嘶嘶——”
    几声马鸣,马车停在长亭之前,年轻的车夫扬眉看去,脸上变了变色,低声道“府君,前面有人来迎了。”
    “嗯……”
    车内昏暗,瞧不见那人模样,只能听出声音清亮,必是一个年轻人。
    车前一丈处,伞盖之下,一个二十一二年纪的儒生,穿着六百石大汉官员朝服,佩六百石铜印,一身英气勃发,向着车驾拱手下拜
    “大汉议郎刘和,特代太常种公,来此迎接南阳太守。”
    刘和身后,是三十位太常府司礼侍者——大汉立国三百余年至今,罕有如此迎宾礼仪。
    “想不到竟然有如此大礼……”
    雪色中,一只白皙手掌缓缓打开车门,露出一张英俊脸庞。
    车夫连忙放下踏板,恭敬退开,车上那人一身玄色衣衫,缓缓下车,来到刘和身前五尺,亦是拱手见礼
    “大汉南阳太守孙宇,见过议郎。”
    两人起身互视,眉宇间闪过一丝笑意。
    “上一次见君,君尤是少年,想不到今日已成大汉议郎。”
    “使君已是大汉重郡太守,非和可比。”刘和微微一笑,退身让开,长袖一挥,直指身后车驾“还请孙使君与和同车而行。”
    孙宇身后的车夫登时眉头皱起,却见孙宇轻轻摆了摆手,淡淡道“落楚,将车驶去太常府,以南阳太守名义入住,本府与议郎同车。”
    那名叫落楚的车夫,似是担心孙宇安全,想了想便道“属下只是担心府君安全。”
    刘和被这车夫的模样逗得一乐,笑道“帝都之中何必担心。”
    落楚看了一眼刘和,他知道刘和是大汉宗室,是大汉议郎,身份特殊,如此地位尊崇,想来不会威胁到孙宇的安全。
    孙宇甩了甩衣袖“无妨。”转过头来冲刘和微微一笑“请”。
    车驾远去,沿着十里长亭直往大汉皇宫而去。
    六驷车驾更是宽阔,车中孙宇、刘和隔案对坐。
    他看着刘和“是陛下让你来的?”
    “除了陛下,也无人敢让议郎穿朝服来迎接大郡太守。”刘和叹了一口气,“陛下越发无所忌惮了。”
    孙宇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若真是重视,也不会让他秘密入帝都,更不会只让刘和一个议郎来接——“可是朝中有事?”
    刘和凝视着孙宇嘴角的微笑,总觉得有些诡异和冰冷,道“内外朝都有事,你说的是哪件?”
    孙宇摇头,帝都这等地界,果然从来不缺不怕死的人,望着刘和又问“内朝有十三位常侍,已是够乱,如今怕是外朝也有人出手?”
    刘和点头“外朝是世家大族的天下,自然是与宦官是水火不容的。太尉杨公、司空袁公都是名震天下的儒士,岂能容忍他们造次。”
    “看来朝堂又乱了。”孙宇淡淡笑笑,“这个局,来来回回二百年了。”
    刘和无奈摇头,长叹一声“是啊,二百年了。”
    二百年来,大汉的至高权力,在宦官、士人、外戚手中轮回转动,每一次交替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不论是曾经的长安,还是如今的雒阳,都是那一座座坟墓构建起来的华丽宫廷。
    “陛下也在布局,这个局他布了十年——从胡广太傅去了之后。”
    他看着孙宇,仿佛带着无尽的仇恨和痛苦,话语冰冷“陛下,要出手拿回大汉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了。”
    “是么……”
    那玄衣如夜的年轻太守缓缓抬头“陛下,想要做什么?”
    刘和没有回答,而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陛下在五日前,刚刚任命了新任魏郡太守。”
    “哦?”
    “他叫孙原,字青羽。和你一样,淮阴人。一个时辰前,和你南阳郡都尉赵空一同入了皇宫。”
    今年的冬雪连绵不绝,仿佛要下到明年去。都说这是一场瑞雪,来年必定风调雨顺。而今年夏天的一场大旱仿佛已被帝都熙攘的繁华所淡去。
    天子敕令,迎新年,开宵禁,群臣并皇室宗亲命妇一律入南宫千秋万岁殿庆祝新年。于是,这座当世最繁华的皇宫便开始了一场不眠之夜。
    只不过,在这一片喧闹中,有个角落格外清冷。
    大汉皇宫分南北二宫,南宫为群臣朝贺议政之所在,主体落座于南北中轴线上,自司马门入,依次为端门、却非门、却非殿、章华门、崇德殿、中德殿、千秋万岁殿、平朔殿,此外,东西两侧各有十六座宫殿建筑遥相呼应,蔚为壮观。而这一座清凉殿便位于最东侧一排建筑之中。
    此时的清凉殿与平常大不相同,本是夏季避暑所用的胜地,逢如今大雪之冬,本应人迹罕至的大殿之外竟然多了数十列铁甲卫士,大殿之顶上,还伫立着一道青色身影,风雪之中如一道劲松,伟岸雄浑。
    若是平常,胆敢立足于大汉宫殿之上者,无不以谋反论处,该是格杀当场的。然而数百铁甲卫士竟无一在意此人。此人一身青衣,恍如隔世一般,也浑不在意脚下乃是大汉最威严雄壮的所在。
    整座大殿里只有深处寥寥几盏灯火摇曳,不时传来爽朗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
    “爱卿,你于弈棋之道果然不精,误子连连啊。”
    一方案几,两人对弈。与千秋万岁殿截然不同的气氛,说话那人,头戴十二梁帝冠,正是本该端坐在千秋万岁殿上的大汉天子刘宏!
    “臣本不谙此道,陛下非要与臣对弈,不正是想多赢几局么?”
    对面这人,紫衣紫带,年纪不过十七八上下,容貌虽是一般,却也有个年轻公子的模样。在平常人家,尚是稚子之身,而他已然能与大汉天子面对博弈了。
    正是孙原孙青羽。
    “朕在朝堂上输得那么多,从爱卿手上赢回几局来,怕是不过分罢?”
    天子眉眼沉寂,仿佛一心都在这棋盘上。
    黑白二色,来往纵横,如同两条大龙纠缠不休,每一着都是极险的狠招,若是让人在此,必然认为这并非在对弈,而是全力搏杀。
    “棋分二色,朝堂上恐怕远不止如此。”
    紫衣公子信手捏子,到了棋盘上却踌躇不前了。
    大汉朝堂,自光武中兴之后一百七十年,皆是少年天子,太后掌权,中朝官宦、外朝群臣与外戚鼎足而三,来来回回掌权五六遭,到了当今天子这里仍是一般。
    他被天子一朝提拔为重郡太守,却看不透天子的盘算,自然想方设法问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
    对面的皇者看着他,摇头道“优柔寡断,有一时之勇,无一世之威。”
    听得天子这般言语,紫衣公子不禁笑了一声,随手将棋子丢入棋盏,道“陛下,棋至中盘,非奇道不能解,正奇相辅方能制胜。若陛下以一子博全局,怕是要输。”
    “你说朕会输?”
    天子猛然挑眉,借微弱灯火,依稀能见他干瘦的脸庞,一双目光虽然长年羸弱却依然散发着精谋的神采。
    “千古无同局,自然没有必胜的方法,若有,早已人人皆是棋中圣手。”
    皇者看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反问“你是在教育朕?”
    “臣不敢,论事而已。”
    “只怕你想说的是‘若有安治天下的方法,早该是人人千古一帝了。’罢?”
    “治大国若烹小鲜。”紫衣公子突然微微一笑,“陛下,利弊权衡亦是优柔寡断,陛下没有孝武皇帝那般魄力,又何苦要臣有那般魄力呢?”
    皇者看着他,猛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朕没看错你!”
    回头,探手。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幽幽探头,紫衣公子便已依稀看出,这人并非是寻常内侍,虽是烛火明灭,也能瞧出袖口蜀锦名贵非常。
    “朕给你一个魏郡太守,算是朕给你的一点支持。”
    皇者回手,棋盘上便多出了三张诏书。
    三张三公联名发布、天子玉玺加印的空白诏书。
    “陛下欲置臣于炭火。”
    孙原望着那三张空白诏书,宛如三块烫手的红薯,令他不禁苦笑。
    “朕赢了爱卿三局,便给爱卿三个愿望,但是不要让朕太为难。”
    大汉天子微微而笑,仿佛知道他必然会伸手去拿一般。
    “陛下……这是拿臣当做了一枚棋子。”
    他抬头直视天子,双眸入眼,丝毫不惧那臣子犯上的规矩。
    “天下皆是朕的棋子。”
    天子笑中带冷,天子之威即使是内敛,仍不比等闲,仿佛能透过眼眸直摄入心底。
    他心中一叹,心思百转“这,便是天子出的难题么?”
    奇正相辅,天子独处深宫十六年,身边掌权者一再变化,又岂能不明白这般简单的道理。
    所以,他孙原孙青羽,不过是天子棋面上的一枚棋子,在天子的手心里,还握着那枚绝杀的棋子,没有人能看见,即使——是身在局中的他。
    “臣……”
    “要北军一个营。”
    整座大殿再度陷入沉寂,满殿灯火刹那间变得极低极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莫名而现的压力令人不寒而栗。
    大汉北军,帝国最精锐的军队,全天下也只有五营五千将士,而这一张口便是一营。
    “你是太守,不能同时兼任校尉,你这是为难朕。”
    孙原微微一笑“陛下,何尝不是为难臣?‘若有铸剑为犁之心,当有平复刀剑之力’,臣若有心无力,只怕功败垂成。”
    “好个‘若有铸剑为犁之心,当有平复刀剑之力’!”
    天子仰天一笑,九五之尊的威严油然而生“朕能给你,自然拿的回来。准了。”
    这个问题并未让大汉的天子沉吟多久,看似随意的挥手,大殿中无形的压力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你还有两个选择。”
    “臣要一面战旗。”
    “战旗?”
    “是,大汉的战旗。”
    看着眼前这个人,大汉至高无上的尊者眯起眼睛,似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战旗,朕会送给你。”天子沉吟了一下,又问“第三个呢?”
    “第三个……臣还没有想好。”他手托前额,“当作陛下欠臣一个人情,如何?”
    “你果真放肆。”天子的脸上看不出喜忧,却能体会出他话语中冰冷之意。
    “臣散漫惯了,不大适应这些礼仪了,如果臣有失礼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
    紫衣公子缓缓起身,略微躬身点头致意,便拂袖转身。身前三道诏书丝毫未动,依然空白,只是那三公印玺与天子印玺却仿佛红得像血。
    他背对天子,直视森冷殿门——出了这道门,便是入了天子的局。
    天子培养他十年,等得便是他跨出这道门。
    他突然止步,侧脸回望“陛下欲以一子决江山,难道当真不怕满盘皆输么?”
    抬起、踏出。
    大殿寂静,唯有脚步声坚定有力,层层传开。
    “朕给你的,朕可以拿回来。”
    身后,天子的声音威严而不失大气。
    止步,驻足。
    这不像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天子,却有着超越常人的魄力。
    他没回头,声音却如此沉稳——
    “臣给陛下的,臣也拿得回来。”
    大门轰然而开,一阵风雪怒卷而入,一身青衣卓然而立,漫天飞雪一入他周身,便如沐春风般尽数消解。
    “青羽。”
    那人微微笑道“和陛下谈得如何?”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紫衣公子报以一笑,“陛下备了一份大礼。”
    “哦?”
    赵空登时眼前一亮。
    紫衣公子前行两步,却又突然止步,转身看着“清凉殿”三个大字,高高的匾额孤悬殿墙,周身却突然有一股寒意泛起。
    冰天,雪地,一片飞白。冷了这宫,冷了这甲,冷了这心。
    一座寒宫。
    他眉心凝起,似有一股冷冷地寒。
    寒宫里,天子抬手,在棋盘里缓缓放入一颗棋子。
    局终,天子已胜。
    他望着棋局,一双慧眼一动不动。
    良久,却见他突然仰天长笑,笑声登时充斥整座清凉殿。
    “朕!”
    “便以一子决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