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 · 云中(十四)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楚林把苏祁放在门口,半蹲下身子,双手按了下他的肩膀,然后就进门去了。
    自动玻璃门口进出的人很多,全部穿着军装,所谓的指挥室恐怕也是临时的,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座写字楼,作战指挥室在很低的一层,从玻璃门进去是一张巨大的木制会议桌,却没有一个人坐在桌边,桌子上只有浩如烟海的文纸。苏祁没有见过一家伟大的企业是如何召开会议的,也没见过华尔街的商业精英如何同时处理大量事务吞吐财富,他侧过头靠在玻璃上,额头前的刘海已经很长了,遮住了一些视线,他像是隔着一层帷幕在看这一切,每一次轰炸和袭击、每一个伤亡、战场上每一个元素的变动,都百川灌河般涌入这个其实不大的会议室里,化成一个跃动的数字或者标志,让人一时间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人类所精通的战争,只是一种奇形怪状的游戏,敌人会对这些技巧置若罔闻。
    楚林走进去后就被吞没在人群里,他们的制服是一样的,很快苏祁就放弃了寻找他的意图。有人看到一个小男孩脚上打着石膏,披着军大衣蹲在门口,会驻足停留片刻,意识到身份后往往不会和他说话,苏祁莫名地感觉到这里存在着一种极度压抑地气息,但是他看不懂指挥室里那个巨大显示屏上的数据,他只能观察那些人。
    天已经亮了,然而对于他们来说,恐怕已经没有昼夜之分。楚林从作战指挥室里走出来后脸色有些阴沉,可手上什么也没有拿,甚至嘴里似乎在轻轻哼着什么。他带着苏祁离开,苏祁看他的后背,有时候觉得他并不总是严肃的,有时只是一个哥哥。
    楚林走得像是没有目的,他们在那栋巨大的写字楼里转悠,东方没有高楼了,平平的矮房后面,一颗硕大的火球缓缓升起,光芒经过落地窗的玻璃反复折射,楚林把他放下后,自己也在落地窗边坐了下来。苏祁很少见过这样状态的楚林。
    他把军帽摘了下来,拿在手里随意地旋转,朝阳把他的头发照得像一丛细草。
    “死了二十万人。”
    他就这么轻轻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苏祁的眼睛缓缓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而他始终半垂着脸,苏祁只觉得他的那些情绪伏于暗波之下,深不可测。
    “不是说只要石墨炸弹发射成功”
    楚林向他靠近了一些,摊开手像要演示着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声,他呼吸了几轮之后,才开始以分享一个秘密一样的口吻和苏祁说“石墨炸弹一旦释放,它内部的碳纤维丝就会展开,像雨一样从空中飘下来。”
    楚林把手悬在空中比拟“这些碳纤维有很好的导电性,而蛇人搭建的临时基地,它们的设备运作、武器发射等等,都需要长程的电力输送,这些都是直接暴露在地表的,它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也不会有那样的准备。这个时候,碳纤维丝就能在下落时缠绕在电力系统的输电塔、变压器之类的上面,接下来就是设备短路、烧毁,甚至发生火灾。石墨炸弹是现代战争中很新颖的概念,它一旦释放成功就很难反制了,作用范围可以覆盖六千平方米,很快毁灭一座城市或者一片区域的供电与供水。”
    苏祁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他们走到了一个比较高的楼层,下面的脚步声现在渐渐开始多了起来。
    “但是石墨炸弹也有它的弱点。”楚林用一只手当作目标物,一只手在空气中划过,“假设这里,是我们要打击的目标,这颗是装着石墨的炸弹。我们要让碳纤维在空中散开,首先需要让装载石墨炸弹的运输工具抵达目标的领空,然后在有效范围内投放,再在适当的时机爆开,碳纤维才能够扩散到目标地区的每个角落。也就是说,常规的对于导弹的反制措施,对于石墨炸弹同样是有效的。不过这是我们早就预料到的一点,搭载石墨的导弹都是激光制导的,对于激光的有源干扰往往是进行欺骗。”
    “就像那些干扰弹一样?”苏祁想起了之前那几架投放干扰弹的飞机,喷出气体后就像凤凰。
    “没错。”楚林点了点头,“那是干扰方式的一种,我们的导弹同样也会受到那种干扰,但是这一点,我们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也想到了。这本该是s将军的一个完美的策略,我们放出了大量的激光制导导弹,这些导弹的目标是很单纯的,就只是为了纯粹的打击,因为它们根本不是计划的核心。它们中的大部分会被热辐射干扰欺骗后失效而无法命中,同样失效的也包括蛇人的导弹,它们的临时基地又是没有拦截设备的。”
    苏祁顺着他的思路推断“真正的计划核心,石墨炸弹,藏在这些导弹之中。”
    楚林很轻地笑了一下“聪明。那些打在石墨的导弹以s为代号命名,它们的制造工艺和一般的导弹完全不同,不会受到干扰弹的热辐射影响,当所有常规导弹都失效后,真正的杀手才会现身。等敌人意识过来的时候,碳纤维已经在空中展开一张上万平方米的罗网,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救它们的设施。”
    苏祁感到不解“那难道没有成功释放么?”
    楚林看着他,苦笑了片刻,苏祁感觉他的眼中有失落、不甘,更多的是悲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这些情绪情绪会出现在这个男人的眼神里。
    “在激光有源干扰里,还有特别的一种。激光制导导弹对于目标物是通过一段跳频规律与编码进行识别的,一旦识别吻合,它就能精确命中,这种干扰的核心就在于,复制目标物的跳频规律并且编码,误导导弹在其他地方就以为遇到了目标物,提前爆炸了。这种方式在理论上是很容易实现的,但关键在于,现实情况里,对方激光制导所拥有的一套编码系统往往是加密的,不知道加密方式就无法反过来制造用来误导的跳频信号。”
    “你是说有人泄密了吗?”
    楚林对视着苏祁的眼睛,语气沉硬地说“蛇人是有可能破译加密编码系统的,但是我们不明白,它们不应该知道我们这次会使用石墨炸弹,也不知道石墨炸弹藏在那些误导导弹中间,更不知道石墨炸弹是通过这种抗干扰系统操作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泄露的可能并不是机密的编码方式,可能只是宏观的战术规划,蛇人得到信息之后有针对性地入侵系统,提前就得到了编码方式,这样的话,涉及到的知情人就很微妙了。
    苏祁木然地抬起头,有一些军官上来了,路过他们的时候会慢一些,楚林回以目光后,他们就继续自己的事情,所有人的脸上都被同一种情绪、同一种压抑所填满了,军靴在剔透的大理石上发出华尔兹一样的声音,这支舞曲却奏得越来越绝望。
    “楚林,死了多少人?”
    “二十万。”
    “真的吗?”
    楚林被男孩凝望着,他顿了顿说“本来石墨炸弹引爆失效后,我们应该放弃这次战斗了。但是这里以东的城市,还没有全部迁移,再往东的缓冲带没办法一下子容纳那么多难民,如果这一条防线被突破了,我们的城市和大量的人口,就直接暴露在了蛇人的进攻之中,它们想打哪里,就可以打哪里,所以我们必须要应战。但是结果是不好的,和之前一样,它们应该胜过我们的。”
    苏祁知道,在这句话的语境中,无数的人被炸得血肉模糊,还有无数的人一夕之间就没有家了,他想起了上一个夜晚,被苏紊侥幸杀死的那个蛇人,曾几何时,他还对它心怀恻隐如果另一个女孩,面对这样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它会怎样残忍地将她杀死?
    他忽然就想到了苏紊,一时间无法止住,那个热烈的吻啊,那种柔软的触感像焚身的火焰一样在他的身体里又烧起来。他把头深深地埋到膝盖下,来来往往的军官越来越多,渐渐不再留意在落地窗边坐着的失落的男孩。他的眼中也不再有他们,人群是否存在,这太宏大了,不是他能够思考和承受的问题,他的脑海里,只有苏紊离开时那个背影,她回头瞥向自己时,脸颊上黑色的血渍,血渍下那一颗小小的、胆战心惊的泪痣,她说“你不能哭的,苏祁。”而她自己沾满了黑血,把恐惧和哽咽藏在喉中,藏在呼吸里穿过自己放在她脸上的手掌,藏进一个混杂着眼泪的、滚烫的吻。
    苏祁觉得她让自己这样悲伤,她的力量、她的崩塌、她一切汹涌的情感,让他觉得这样悲哀,他既想要拥抱她,又害怕看到她的眼神。
    “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楚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再次抬头时,他已经流下了眼泪。
    他每眨一次眼,就有眼泪落下来,他用手捂住嘴巴,仿佛怕自己说出什么,让太多的人听见了,他很困难地和楚林说“不是的,不是的”
    他再一次因为痛苦而闭眼,黑色的视野里,他看到了在第一个逃亡的夜晚,火焰烧光了整条街道,大雨里,女王的信号消失之后,却是苏紊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他看到在酒店的秘密过道里,林上尉仔细地把整个计划,一句一句地讲给苏紊听他把自己的嘴巴捂得太紧,可那些句子像是烫得要滚落出来,烧穿他无法承受的情感和灵魂,他自己令自己恶心的罪恶。
    他和楚林说“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人群仿佛不存在了,楚林缄默地听着,听完后他看了一眼已经升起的太阳,那座城市已经死了,他喃喃地说“是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