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川同渡

    湛云瀚并没有认出这个女子。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压根从未见过她。

    他见过的美人不少。深宫里总有花枝招展或略施粉黛的莺莺燕燕,那些侍女舞女样貌也没有差的,宫中不久前还来了个红衣裳上绣着牡丹的绣娘,丝毫不显俗艳。

    所以她没法惊艳他。更何况那时候正下着雨,她却抱着一把白色的绢伞。她着一身本该如仙子一般的白长裙,裙角却沾染了不少令人扫兴的泥点,身上也被不小的雨浇湿。她不过是个风尘仆仆的旅人,顾不得雨急匆匆赶来乘这只往江南去的乌篷小渡船。

    湛云瀚挥手让船夫再多等候片刻,好让那女子来得及踏上船来。她还背了个看着就不轻的行囊,因此她跃上船时,整个船身都跟着一晃。女子轻声道了句“抱歉”。

    想来,那竟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也要去寒山城。湛云瀚从前见过的旅人大都极爱惜自己的盘缠,乘这种船免不了要讨价还价一番。可她问了价钱,便立刻从钱袋中掏出足量的铜板。

    乌篷船离了岸,船夫在摇着橹。他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湛云瀚与那陌生女子却只能避进那乌篷底下去。篷子很小,里面只有两张草垫子和一张小案,案上放着昏黄的油灯。角落里堆置着一些物什。

    女子在篷外抖了抖绢伞。湛云瀚注意到那不是一般遮雨用的伞:伞尖上有个明显的尖锐锋芒。她缓步走进来,盘膝坐在垫子上,没有面对桌案。那把伞就搁在她左手边。

    “姑娘是南浔之人?”他倚着篷子站着,就在那堆杂物旁边。

    女子转眼看他。她的眸子是明媚的蓝色,这也是她并非大豫之人的铁证。她眼中并没有他预想的那种诧异。她只是又转回去,淡淡望了一眼自己的伞。

    “那是六道伞。姑娘习过南浔的武功?”

    “在下来自南浔天宁城,姓文,名卿信。”她一边说,一边取下背上行囊放在地上,“至于武功,略会一些。”

    “姑娘唤我云公子便好。”湛云瀚发上只戴了块灰巾,一袭浅天蓝色的道袍,足蹬白布靴,文卿信却觉他是有意扮成这副纵情山水的模样,装的还有点过头了。

    半晌无言,湛云瀚在晃晃悠悠的小舟上稳步走向桌案另一边的垫子。他坐下来的时候,瞟见文卿信掏出一块纸包着的白色糕饼,自顾自小口小口地吃。

    “马蹄凉糕?”

    “是菱角。”这一回她连目光都没移向他,只盯着手中被自己咬了几口的凉糕,仿佛这样就能看透里面藏着什么食材,“也许还有莲子,反正没有马蹄。”

    于是这个话题也迅速地夭折了。湛云瀚望着左边油灯照不到的阴暗处。文卿信继续消灭她的菱角莲子糕。篷外传来与先前无异的雨声,夹着船橹击水的响声。

    文卿信忽然将整个身子转向湛云瀚这边。她举着右臂,掌中攥着已经被捏成球的一团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云公子,往旁边让一点。”

    湛云瀚一愣,随即挪了挪,将篷口的方向让出来。文卿信纤臂一动,那枚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出船篷,落在河水中。

    “这种纸与草木也没什么分别。扔到这条——青川的水里,正好回归自然。”她向湛云瀚眨眼,竟有几分顽皮的味道。“你什么吃的都没有吗?”

    “天亮的时候,会到青萍洲。那里有很多酒馆。”

    文卿信低下头,在包裹中翻找,掏出一个极相似的纸包。“喏,这是马蹄凉糕。”

    她将那块糕点朝湛云瀚掷了过去,他敏捷地伸手接住。“反应倒是迅速,云公子也练过武?”

    “略会一些。”湛云瀚打开纸包,“这算潘郎掷果?”

    “你也还真不害臊。”文卿信左手抄起六道伞向他戳戳点点。湛云瀚向后仰身,故作夸张地退避三舍,“姑娘家也不矜持点。”

    “小女子生于异乡,并非大豫之人,不懂三从四德,真是抱歉。”

    “好一个‘并非大豫之人’。”湛云瀚念着,忽而一笑,“这些凉糕是用缠线的颜色区别的?”

    “没错,蓝色丝线的就是马蹄。我不喜欢马蹄,但喜欢蓝色。我本来有一件蓝色的衫子。”

    “可你没穿。”

    “我落在客栈里了。”

    “本公子觉得,能弄丢的东西,姑娘肯定不喜欢。”

    文卿信一时语塞,只好瞪着他,“那种蓝色有个风雅的名字,叫‘深竹月’,但是南浔甚至江南大多的人都没听说过,所以我不想解释的时候就叫它‘六道蓝’。”

    “六道蓝?”湛云瀚忍俊不禁,“话说回来,我倒想见识一下你那六道伞的功夫。”

    “那我们可以出去,一边淋雨一边比划。”

    文卿信胜利一般将伞像剑一样竖在地面上,“你不问问我一个异乡人到大豫来做什么?”

    “愿闻其详。”

    “我祖上皆是商贾,可南浔那种小地方赚不得大财。这大豫啊,倒是个地大物博——人杰地灵的地方,先不说生意能不能兴隆红火,至少王侯将相、富商大贾,那肯定遍地都是,若随便攀上哪一家,准保一生锦衣玉食。”

    湛云瀚起先还讶异,接着放声笑道,“你这姑娘,说话当真是不遮掩着。就是这话也有些太夸大了,若富贵人家真有如此多,那怕是与鼠兔也没什么差别了罢?”

    ——

    湛云瀚走进弥园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春色的时候,看见那穿牡丹绣袍的姑娘素手拿着把金剪子给新栽的梨树修枝。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西蜀倾城色”舒锦城,此名不虚,曾是大豫宫中绣娘,如今是弥园的侍女,传闻出身低贱,因此没有取字。她喜戴珠钗,着艳红裙绛丝履,总之别人觉得俗气的她都敢往身上堆,却偏偏美得让那些附庸风雅的贵女自叹不如。

    舒锦城平日性情良善柔顺,唯有一件事湛云瀚与其他任何人都提不得:姑娘容颜甚佳,不如入宫去,定能争得无上恩宠,连家人也能饱享荣华。听了这类言辞的舒锦城准会跟吞了黑火药一般,当场暴跳如雷争个没完没了。反正一句话:她绝不进宫当皇上的妃嫔,别的哪个随手指的王爷也不行。

    湛云瀚明白个中原因。

    “你的文殊兰呢?”他问。

    霍闻抒还是程子仁老将军副将的时候,便与颇年少的舒锦城相识了。现下程老将军卧病,霍闻抒也渐渐显得不止像个副官了。加之他家父也是神机妙算,在他弱冠时为他取字“威名”,大豫有不少人都唤他为威名将军——当然只是在私底下。

    那盆文殊兰,是湛云瀚给她的。他觉得就凭这个名字,她就不可能不喜欢。

    威名将军家境殷实,舒锦城那一身贵妃样的打扮都是他送的,除去她自己绣上去的牡丹。湛云瀚不管这些,反正也并不算僭越。每回他出征她都偷跑去栖雁城外的驿站送他,好在这些年北疆安定,他只需守好凌霄关便可,她尚不需忧虑他是否能平安凯旋。他扫除流寇的时候,她就在弥园里侍弄花草,练习刺绣,去园子后面的万松亭,抱怨园中没有故乡的竹林,不受管束却也安分守己。

    “锦城见过齐王殿下。”

    说起来,舒锦城还有着出奇的傲气。她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自称“奴婢”。

    “殿下问的文殊兰,就在这边。”她侧身,一个棕色的陶盆从她裙摆后露出来。盆中生出几片绿叶,簇拥着中央生机勃勃的黄色花朵。

    “你说过要把它移栽到外面来。”湛云瀚说着,盯着那花盆看。花盆上绘着翠竹,用浓墨写了句诗,他费了点功夫才看清是李太白闻名遐迩的《蜀道难》中的一句: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它还得等这些梨树被照看好。殿下要看看么?”

    “正有此意。”

    于是她搁下剪子,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那盆文殊兰递上来,题诗的那一面正朝着湛云瀚。他端详着花朵,心中却在想着些别的事情。

    七天后,便是父皇湛河梁的四十九岁寿辰。若非此事,他大概也不会会到栖雁城的弥园来。

    这些年真是太过平静了,内无忧外无患,他行走江湖的时候都觉得大豫静得一点波澜都没有,以至于直至今日,四年前哀帝驾崩乃至十年前甄家大案,仍在街头巷尾被谈论。

    这回父皇大寿,他总觉得大豫不会再这么平静下去了。

    “锦城,过几日便将那兰花移栽出来罢。我也该去为父皇寿辰备些寿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