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初探柳下庄

    “看不出阁下在柳下庄还很有几分地位啊,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四下打量一番,微笑着感叹道。
    自那日花楼一别,竟是连日阴雨。就是今日放晴,也只城内能见着日头,山水之间还是笼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不论是竹林寺,还是柳下庄。
    当真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展眼处楼阁迢递,翠色掩映中半是竹楼小筑半是粉墙黛瓦,青石板路连着木板浮桥弯弯曲曲四通八达。正是夏初,烟雨江南最为脉脉温情的时节。乌云方收,阵雨初霁,阳光和煦,微风习习。
    半庄深翠芦苇,半庄如烟碧柳、如云香樟打破了水与6的界限,在迷蒙的水雾里连成一片,晕染成秾绿的背景。雪白的槐花、嫩黄的山踯躅、粉红的春夏鹃与整架整架火焰般鲜红的蔷薇点缀其中,恰似南宗山水画家收笔时添上的生动俏皮的点缀。
    后山碧色连绵,在淡淡水雾中空濛灭没,化作天际一片靛青的起伏。
    檐后墙头大片大片洁白的天目琼花盛开,凝霜聚雪,一如年年维州太守琼花盛开、艳压群芳的花园——只是那花园是小巧玲珑、婉约精致的,细细的流水淌过剔透的假山奇石,一草一木皆珍贵美丽,摆放得一丝不苟,宛如一幅构思奇巧、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那花,生长于黛色飞檐之下,倚着形如虎卧青莲的太湖石,也是遗世独立、清高孤傲的,一瓣一瓣细细雕琢,如钿钗宫妆的江南丽人。不似此间,开得热烈辉煌、势不可挡。
    本以为这柳下庄只是离菱湖颇近,便如归云苑靠近淇水,总该是脚踏实地的;怎料竟是依山傍水,半筑6上半嵌水中,深藏于菱湖深处深窈窈的芦苇荡子里。芦苇浩荡,深邃曲折;夏草碧色,夏水碧波。
    身旁年轻男子一声轻笑“很意外吗?”
    确实很意外。
    本以为会像当年的归云苑一样,大门口虽然修得富丽堂皇,却永远空荡荡的。但是,只要有生人进门,就会突然蹦出来两个弟子进行挑衅——这两个人,门内称做“看门弟子”,平时负责警戒以及打扫大门的卫生,有外人进入便负责试探,没有固定人选,一般都是作为在师门内比武打赌输了的惩罚——挑得人斗志昂扬再让人选一个单挑。一般不下重手,点到为止。
    若是来客输了,暗地里围成一圈看热闹的众弟子们便会立刻散去,另外唤个文书出来接待;来客赢了的话,自然是一齐跳出来起哄,那两个输掉的弟子也只羞不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林中的能人异士不知有多少,连我一个游方郎中都曾是归云苑的弟子,还不知隐世修行的又有几何呢,输了也只说明技不如人罢了;平时输给同门师兄弟的时候不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不过输给一个外人,又有什么好恼的呢?——只是得破点财,当晚就要聚众请客,把来客拖到同门师兄弟的队伍里,一起光膀子喝酒吃肉。
    ——所以,十年前出自归云苑的我,来到千里之外的柳下庄,是摸着短匕按着长剑进门的。
    然后就看到柳下庄那富丽堂皇的、空荡荡的大门口不知从哪儿忽的转出两个的扫地小童,十岁上下,青衣总角,白皙清秀,见人进来当即把头颈一低,笤帚一竖,端端正正恭恭谨谨地向我们行了个礼。
    我按在武器上的双手当即烫得像烧红的熨斗,放哪儿都燎得慌。
    当真是……出乎意料。
    “早闻柳下庄能人云集,人人深不可测,不料阁下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我用目光掂了掂眼前这两小子的分量,半天才偏过头来,看向身侧,心里不由得有点虚,“所以,华兄的武功很好咯?”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一路穿花度柳陪着我过来的竟然不是几日前开口邀请我的夏蝌,而是华音。
    夏蝌的理由是华音在柳下庄更有面子,当时我还没想清楚,只模模糊糊的有个想法。
    现在,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
    华音一愣,而后笑着摇了摇手中的一十七骨斑竹折扇,扇面上浅绛夜泊秋浦图气势磅礴“一般一般,拳脚绵软无力,拙劣不堪。”他眉间微蹙,很快又补上一句,“只会比划比划长剑。”
    我之前只以为他是从小打了点强身健体的基础罢了,不料竟是有一门专攻。
    一般来说,敢于大大方方地说出来的专长,不会差。在他这种人身上,更是如此。
    不是到了一定地步,绝对不会特意点出来的。
    我瞄了眼他腰间悬着的长剑。
    银白色爬满浮雕的剑鞘,垂着墨绿流苏的剑穗,衬上素色的月白袍子,麒麟踏六瓣莲的墨玉禁步,对比尤为强烈。便似注满清水的汝窑白瓷盏里,忽的晕开一点细腻的松烟墨,莹润流光。
    他与我并肩而行,行步如风,而剑穗流苏纹丝不动。
    “此剑可有名?”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柄寻常文人佩的那种不开刃的装饰剑,没想到华音竟然剑术不俗。那这剑打造得如此花哨……啊不,是精致,必非凡品,必有其名,必有一番寓意。
    华音微笑,摇头不语。
    柳下庄当真是柳荫遍地,随处可见碧绿的垂杨柳,柳枝摇动间时不时冒出嬉戏穿梭的流莺,落下柳絮纷飞。
    呖呖莺声中,我见到了柳下庄的庄主,柳寻。
    柳寻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身披一件雪青色下摆绣竹纹暗花的外袍,内着一身青莲色布衫,下面隐隐露出缚住裤脚用的雪白的素纹麻布条。身材短小,宽肩长臂,手背上疤痕交错青筋怒张,向上是一张紫棠色面皮,眉目硬朗,唇上一横小胡子,带几分江湖气息。
    这一身带点文气的衣衫同他的面相实在不搭,看上去很有几分格格不入。
    我仔细看了看,外衣内袍都是极新的,毫无衣服应有的柔软服帖。应该是听说我们要来,特意穿出来的。
    ——看来,华音在柳下庄的地位,比我想象的还要高一些啊。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在竹林寺的厢房里,长风子说柳下庄大小姐跟人私奔了。
    看看这位的长相,作为男子勉强还算耐看,若是作为女子,就有点一言难尽了。想来那位大小姐的相貌应该是不肖其父的,不然应该勾不得男人为了同她双宿双飞,不惜得罪柳下庄。
    华音同柳寻寒暄了几句,便拉过我来做了个介绍。柳寻一听我将要去外地,当即托我路上留个心,寻寻他的宝贝女儿。
    我推辞道“在下初来乍到,不曾见过令爱,只怕轻易寻不得。”
    柳寻苦笑道“百草公子有所不知,小女自幼跳脱野性,此番离家出走定是闯荡江湖去了。但她一个姑娘家,学艺又不精,性情又直率,从小养在这柳下庄,又娇惯又胆大,打小儿无法无天惯了的。拙荆早逝,家里进进出出叔叔伯伯师兄师弟都是男人,就这么一个姑娘,自然大家都让着她,顺着她的小性儿。可要是到外面还是不改,就冲着她这么个大小姐脾性,只怕会惹人厌恶、受人欺负啊。”
    华音在一旁也道“柳小姐在下也见过几回。年方二八,身形娇小,肌肤白净,瑞凤眼儿,圆圆脸儿,聪明伶俐,是个娇憨可爱、清秀可人的小美人。”
    我端坐一旁,面露难色。
    倒也不是我不愿帮忙,实在是不想吃力不讨好,还平白惹一身腥。
    柳下庄之于修阳便如归云苑之于泸宁,威震一方。在自己的地方找人,自然比我一个外人要便利许多。柳寻大概也是病急乱投医,才会逮到个人就嘱咐一番。
    更何况,按华音所说,那位柳小姐已是破瓜之年,自小在柳下庄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姑娘又怎么可能是个眼皮子浅的?少年人难免向往自由,在外面多闯荡闯荡,长长见识,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这找人却不是个好差事。柳小姐一人在外,自由自在的,突然被人抓回家,肯定不痛快。柳寻一看就是个疼女儿的,女儿不痛快了,他再感激也不会表现出来。
    更何况,变数太多了。万一人找到的时候情况不大好,往好里想,柳下庄心怀感激,自此念念不忘;说不定还不仅不感激,反而迁怒。
    不管哪一种情况,都难免被柳下庄惦记,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要知道,被一个江湖大派惦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怀恨在心就不用说了,感恩戴德也可能会遭到门派宿敌的记恨——不见当年,归云苑与楚医圣乎?
    华音见我不语,继续道“不若在下为柳小姐描一副画像,交于阁下过目。路上若是遇上相似的少女,便知会柳兄一声,如何?”
    我正斟酌着要如何客气地推辞,他又道“正好这几日空闲,这柳下庄倒也清静得很。百草公子屈尊便随我在这儿住上几天,待在下画作完成再离开,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再推就矫情了。
    “只是阁下要操劳几日了。”我微笑点头。
    华音朗声笑道“不妨事。知交在旁,美人在心,人间极乐也。”
    柳寻忙道“如此甚好,有劳两位公子了。”
    我连连客气几句,柳寻也连连道谢,同时引着我与华音往后面走,说是要带我们去书房。
    华音笑道“先时书房不是在正厅旁边吗?”
    柳寻嘴角僵了一僵,哑声道“那书房里只有书纸,画画的东西都在后面小书房里,给几个孩子们玩的。”
    华音颔。
    越往里走,便越觉得清凉。虽说阳光渐烈,雾气消散,行于樟榆杨柳之下,却只觉翠色迎面,沁人心脾。
    绕过错综复杂的高墙,踏着曲曲弯弯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一排连绵而高大的二层瓦房前。
    阳光洒在微微泛白的屋瓦上,清清楚楚地照出黛青马头墙上骑着的男孩。十来岁年纪,一身茶青色短打,手腕脚踝绑得严严实实,皮肤黝黑,正手搭凉棚,眺望远方。虽说逆着光看不清眉眼,但轮廓身形上同柳寻依稀有几分相似,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柳庄主。
    柳寻仰头喝道“小宝!有贵客来了!还不快下来!”
    上面的男孩磨蹭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地跳了下来。大热天的在屋顶上跳来跳去,男孩早已满头大汗。
    柳寻一手拧着男孩的耳朵,拖至我们面前道“这是犬子藏鸦,顽劣不堪,让二位见笑了。”
    柳藏鸦被拖得一蹦一蹦的,龇牙咧嘴地见了礼。
    华音笑道“不妨事,三少爷活泼好动,乃是少年心性。”又摸摸柳藏鸦的头,俯身问道,“你哥哥们呢?”
    “找阿姐去了。”男孩的声音闷闷的。
    “想快点找到你姐姐吗?”华音露出慈祥的微笑,一脸拐子样。
    柳藏鸦忙不迭点头。
    “那,过来。你来跟这个哥哥好好讲讲,你姐姐长什么样子,平时都有什么习惯。这个哥哥马上要出远门去找你姐姐的,但是他跟你姐姐没见过面,不知道你姐姐是什么样子。”华音指着我道。
    柳藏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拉着我的袖口就要说,被柳寻一把抓住后脑上衣襟提了起来“今日的拳打了不曾?刀练了不曾?功法抄了不曾?”
    柳藏鸦讷讷地垂下了头,黝黑的小脸上竟也隐隐泛起了红意。
    柳寻向我们抱拳道“犬子愚钝贪玩——”
    华音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忙道“早年曾听闻柳下庄中侠客数百,皆武艺高强,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攀岩涉险如履平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只恨在下素居维州,无缘一见。恰今日因缘际会,拜访贵庄,不知可否让在下领教一番?”
    柳寻当即应下,顺势向我们告了声罪,便揪着柳藏鸦的衣襟,拖着他去了校场。
    我同华音远远跟上,相隔数尺。
    柳下庄的校场倒很正规,延续了整个柳下庄的风格,一半建在地上,一半泡在水里。水里的一半里长满了荷叶,打了一池子笔挺的茜红色花骨朵儿,甚至星星点点的已经有鲜嫩的花朵在初夏温煦的微风里绽开,红绿交缠,煞是可爱——荷叶里以四象两仪八卦之像排着七七四十九根梅花桩;对面是个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的竹篱笆编的大门,门两侧一溜儿木头人;另一面竖满了武器架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排得满满当当;剩下一面是一排竹制小平房,最边上一间下边伸出几根手臂粗细的支柱撑在水面上,应该是书上描写的水乡特有的的吊脚楼。
    校场上满满的都是人,大多是黝黑精干的十几二三十岁的少年和青年,正操练得热火朝天,刀剑乱飞。
    柳寻放下手中的柳藏鸦,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整日就知道玩,还不快去练功!也不看看你跟差不多大的几个师兄师弟比起来,都落下多少了!”说着又向我们赔罪,“犬子愚顽……小子!悠着点!稳重!”
    少年匆匆向我们行了一礼,便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临入场还不忘在武器架子上随手捞了根长棍。
    我紧盯着少年的背影。精悍的小小身形闪转腾挪,很快便混入众多人影中,分不清了。
    柳寻挂了一路的笑容,在这校场前终于鲜活起来,满脸都是骄傲与自得,看起来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武痴。
    他指出场上几个尤为突出的少年,甚至特地叫出其中一个身手极利落的给我们看,约莫是他的得意弟子。
    已近正午,初夏的阳光太烈,照的我睁不开眼,只得粗粗扫了一扫。来人一身青布短打,二十上下,身形是内功精湛之人惯有的修长,眉眼才刚刚展露出青年的锋利——最特别的是,跟场上一群浸透卤水般黝黑的人相比,他麦色的皮肤简直可称一声白皙,我简直怀疑柳寻是把整个柳下庄最接近“白面书生”这一标准的拖出来了。
    他明显是已经在烈日下晒了许久,额角挂满亮晶晶的汗珠,唇角翻着白色的干皮,整张脸与暴露在阳光下的双手都泛着微微的红色,洗得泛白的青衣被汗水打湿浸透成深靛,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勾勒出男子健硕的身形。
    ——以我的经验看,他虽然作为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但终究是肉体凡胎。太阳如此的烈,只怕已经晒伤了。
    只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常晒伤,所以包括柳藏鸦在内的柳下庄众人,才会普遍那么黑?
    我强行抿下唇角浮起的笑意。
    向来在外我都是以沉稳形象示人,叫人看见我无故笑,不好,不好。
    “这是在下的大弟子安涛,年二十一,粗通镇门刀法。安涛,”柳寻五指并拢,掌心向上,手掌摊开滑过我二人身前,这个动作莫名的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这位是‘百草公子’葛神医,这是京城来的华公子,向两位贵客行礼。”
    安涛向我们抱拳躬身,极规矩地行礼,道“在下安涛,表字不负,见过二位。”
    我在心底苦笑。
    做梦都没想到,第一次连着姓被人称为神医,不是古剑飞并肩策马时含笑的调侃,不是街坊乡亲们求药时的尊称,而竟然是为了打探消息,潜伏在一个神秘莫测、疑点重重的江湖帮派里的时候,帮主向他座下的大弟子不冷不热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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