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暗刺

    一夜水没,镐京城东的地上早已经布满了泥泽。原本繁华的主街之上尽数都是灰凄凄的残梁碎瓦,拐七绕八的小巷里更不必提那透着暗红的断塬矮柱。便是此等场景,已是朝廷派人收拾了许多后,才堪堪露出来点儿人间模样。
    “夫人,您要不还是别进去了吧?”
    高高独立着的望火楼下,一位穿着简练的夫人静静地站着,除了身边儿与她说话的一位姑姑外,身后不远处还停着几辆马车,十几个家丁正忙着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他们个个脸上都透着几分汗气,却自始至终都未有一人开口说话,均面色沉重,忙碌手上的活计。
    一连几辆马车都不大,车上的物品便是堆实着,搬完下来也用不了多少功夫。偶有别处的目光传过来,均是透着一股子充满丧气的苍凉颓败感,好像对于观者而言,仅仅只是因为这些东西这些人的突然到访,闯入了他们心底刚刚被一把名为‘讽刺’的铜锁锁上的大门。
    昨夜黑暗里的火光烧毁了这里一切的雕梁画栋,幸福安康,他们身陷火海,意识幻迷之时,本以为听见的外头传来的阵阵整齐有序的行列声,会迅速且不顾一切地拉他们一把,帮他们从濒临的深渊边缘逃离出去。
    可是啊,还能听见的人,在前一瞬间眼中可以迸发出希望的光,却谁都没料到,在下一刻,那束光就被全然打碎,无痕无迹,就像周围的大火灭去之后,活着的希望再了无音讯。
    “晋王,呵,真是个为民着想的好王爷啊!”
    此处空气里还弥漫着被淡淡水汽笼罩着的烟粒,许是站在这儿有了会儿功夫,徐歌阳一开口,声音也像是被影响到了一般,不似平日里那般温厚,而是带了一种战场上的杀伐之气。
    再瞧她今日的穿着打扮,银灰色的素布束袖长衫,在腰间随意系了一条纯白色纹绣窄束腰,发髻用破布条高高绑了个马尾,不再有任何其他修饰。这样的衣着徐歌阳在闺中时便是经常,可自她嫁至镐京,便再也未穿出门过,只平日在府里早起练武时才会如此。
    便说楚家没有这等苛刻规矩,楚祎修也从来以她的心意为主,但总归入了京城是非地,楚氏在朝中地位又十分特殊。做了家主夫人,便要撑起一门荣辱,故而她自己给自己上了许多枷锁,将闺中时的自由飒爽全部藏了起来,只留给京都一个雍容闲雅的世家夫人。
    此刻被这里的气氛浸润刺激着,再加之念起昨夜晋王表面关切甚甚,实则走流程一般的救火安民,徐歌阳心中的怒意早已经随着她开口而散了出来。本就是将门女儿,威严杀伐之重早就刻入骨髓,便是多年未曾表现,待回到原本之时,也自会散露无疑。
    “夫人,这些东西要架去里面吗?”这时,一个家丁上前询问了句。
    徐歌阳回身瞧了瞧,见着自己带来的锅、米、棚子什么的都已经卸了下来,在地上放置的整整齐齐,马车已经被驾去了远处,将现在仅剩的路空了出来,其余的家丁们都规规矩矩的站在东西旁边等着自己。她眼底闪过一丝满意,开口吩咐道“去吧,去里面找个不耽误事儿的空处便好,注意避着那些坏了的高架,别再伤了人。”
    “喏。”家丁得了话转身离去。
    “夫人待他们搭好了,我再陪着您过去吧。您呐,别光顾着叮嘱下人们了,自己更要注意些。”云樱张口犹豫,最终还是只叮嘱着安全。瞧着徐歌阳眼中悲悯却温暖的坚定,她便明白自己跟了大半辈子的姑娘这次真的是要做回曾经那个“姑娘”了。
    徐歌阳扭头好笑的看着她,回了一句“哪儿就那么矜贵了?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倒一直未变,总这么喜欢絮絮叨叨。”
    “您这哎,罢了,这老太爷的吩咐,我还是回去再跟他请罪呦”云樱叹了口气,摇着头笑了笑,说的全是无奈退让的话,可落在徐歌阳耳朵里,那就成了赤裸裸的“威胁”。
    “知道啦,一定注意!可以了吧?”徐歌阳挑了挑眉。
    云樱轻笑一声,不再说话。这刚刚过去的火场里头危险不明,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突然从哪处危楼上掉下块匾额或者什么横梁之类的,就直接砸到身上。她虽有些担忧自家夫人,却也不可昧着良心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昨儿个夜里惊天大火一起,整个镐京城便没有一处不亮着灯火,没有一家人还能安生的睡着觉的,人人惶惶不安。宫里一传,相爷与舅爷就进了朝阳殿,一夜未归,竟也未有宫里的人来府中告知一声。老太爷得了消息,怕夫人乱了心,便把人叫过去亲自看着,生怕夫人一气之下搞个什么事情出来。
    毕竟这儿媳妇儿也是他亲眼瞧着长大的,年少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干亲。他这儿媳妇儿这么多年在外人跟前温和的面皮底下,到底什么性子,自是清清楚楚。甚至自楚风漓能记事之后,开始调皮玩闹,他也曾当众说过孙女的性子随了她母亲,只是从未有人真的信过。
    老太爷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他也确实低估了这儿媳妇儿这么多年磨练下来的行动力。早在舅爷随身的徐氏暗卫将宫中有意扣人和晋王负责安民调兵的消息带回来时,自家夫人就已经写好了要传至雍州的信,那暗卫没停一刻就得了吩咐启程回了雍州。
    等真见到了人,夫人也没瞒着,直接就将一切说了个干净,直接让老太爷气得半天没说话。夫人也是从来心大,向来不惯着家里的老头子,不管是徐家的还是楚家的。这老太爷气了好一会儿见夫人也不说什么解释的话哄他,只得尴尬地摆了局棋,主动开口让夫人坐下同他对局。
    这棋一下便是近两个时辰,等棋下完了,天也亮了。夫人干脆利落的吩咐了人收拾东西说要出来施粥,老太爷那股子气又冒出头,严肃地叮嘱了好几番才点头同意,等她们走时,老太爷又拉着自己威胁了好一番功夫才回了自己院儿里。
    云樱想着老太爷那时别扭着与夫人对棋的模样,倒真觉得有些可乐,以往威严的形象就这么变成了一个忧心忡忡爱操心的倔“老头子”。夫人嘴上不说,可她能瞧出来老太爷的话,夫人还是十分在乎的。若说是用什么去劝夫人,老太爷的吩咐绝对算是最有用的其中一个。
    眼瞧着那头家丁们也快将施粥的棚子搭好了,徐歌阳心底的闵然随之深了许多。其实来之前家里老头子的意思她都懂,送信这样的举动倒是没什么大碍,便是宫里察觉到了,这个时候民怨沸腾,那位也不会太过为难楚家,顶多便是会多盯着府里,那位确实也做了。
    京中大乱将起,火起之后,民不聊生,高堂之上之敷衍关切如晋王带兵安民,不过看守之际,己安之内,几分瓢水;幸存之因之残忍悲凉皆母亡子生,妇祭夫存,哀之更甚则乃原意本不愿,却为人所强。
    徐楚两族处在混局之中,这场大火看似与之毫无关联。可是浑水之中,偷得一抹火星的人不知何时便会点燃暗火,又或许那暗火已起,一方默允,几面逐风,困的便再不是眼前之百姓,而是徐楚。民生乃国朝之本肌,徐楚世家便为其寸肤,一支暗刺随着明火深扎进民生,扯及寸肤,只是因果先后罢了。
    生民难生,更怕世家救世成难,世间最无法子的事情或许便是明知道有可能发生,你却只能以最谨慎的手段去预防,而无法全然不顾地去为所忠之事,所忠之人,所忠之心去诉公理,维生义。
    如今的镐京城,背地里恐怕早已风起云涌,楚老太爷眼观朝局多年,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心知肚明,可却也是真的有些慌乱了。
    徐歌阳知道,父亲朝堂浮沉半生,多次涉及世家之难,他从未慌乱分毫。可此次他竟怕自己心乱,怕自己做出不合分寸之事,不愿自己出头施粥,显然已经预料到了或许会不可控,他不止是为了火场危险,更是想保得楚氏眼下安宁,赌一次来日转圜。
    “夫人,他们瞧着像是搭好了。”云樱出声,散去了徐歌阳的万千思绪。
    “好,脚下废木太多了,你小心些。”徐歌阳点了点头。
    云樱一笑,伸手拉住已经向前迈步的自家夫人,上前扶着她的手臂,说道“您才该小心些,慢点儿走。相爷晚上回府,要是瞧出您这脚上有半点儿磨痕,可得训斥我了。”
    徐歌阳闻言一愣,念及楚祎修,她眼中霎时浮了曾暖意,可心底却莫名突然闪过一丝酸楚,不知为何,听着云樱这话,心里的某根弦儿像是突然崩断了一样,无措局促。
    “走吧。”声音有些洇散开来,徐歌阳握紧了云樱的手向粥棚处走去,再无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