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宫后,画五开始做一个梦。
梦里有个声音在喊,画五,画五。还有另一个声音,问她,你是谁?
她看不到梦中人的样子,只有朦胧的声音。
那是她灵魂深处的声音。
她在凡间时做的所有努力,到底都不是白费力气。
……
身上的禁锢拿开,她整整沉睡了三天三夜,像是在确认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她突然有了父帝母后,有了一大群的亲人和朋友,但他们又像从来不存在一样,消失得干净。
也或许,凡间的小五才是她的一场梦。
三天三夜能发生太多事情了。
天帝殿中,连木站在老天帝的面前,眼中有漠视一切的冷漠。
老天帝问他,“你究竟是谁?”
他实在无法忽视这个少年,他深不可测,又仿佛洞悉天宫的一切。
连木有些不耐烦。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真正的画五是谁。你应该清楚,身体,不过器皿而已。”
云怀当然清楚,所以他存了私心。
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儿子保护起来,但对待画五这个孙女,却显得有些冷情。
他要她想起一切,要她背起责任来。
“直说你的打算吧。”连木并不想跟他过多废话。
云怀将目光投向连木,他想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一丝会顺从着他的计划发展的希望,但他失败了。
他有些颓丧。
但还是将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他说“天宫尚文,凡间尚武。我早已不是凡间那家伙的对手,他不过是慑于我的那件本命仙器,才不敢轻举妄动。但天宫落在他手里是迟早的事。倒不如,我拱手相送。我去决战,定是回不来的,他也必不会信守承诺放过我的后辈。画五,我走后你们就带她去极南雪原吧,我不管她曾经是谁,至少现在,她还是我的孙女,是天宫的小公主。我走后,她就是天宫的女帝。等她足够强大,让她一定要夺回天宫。”
“你本来不是这样打算的吧。”
因为,这并不是最好的安排。
“没错,最好的安排其实是,让画五留在这里,拼死守护,让那人误以为天宫剩下的仙都在,全被他灭杀干净了,云怀山庄就彻底安全了。将来,云长自然会回来为我们复仇。”
连木笑了笑,嘴角的嘲讽掩盖不住。
“哼,你让他的女儿去送死,可想过他答不答应。你们云家人有意思。云长为了他的女儿去送死,没问过画五答不答应。如今,你又要为了云长去送死。”
云怀本有些羞愧,却被他说得满腔怒火。
“你当我们愿意吗?如今这样的局面是谁造成的?”
“你想说小五吗?没错,她是毁了化仙殿。但你信不信,只要她愿意,也立马能让化仙殿原样恢复。只怕是,化仙殿毁了只是个导火索吧。真正造成这个局面的,难道不是你和凡间那家伙的私人恩怨吗?他毁了你的天宫,你毁了他的仙山,都不是会很在乎化仙殿的样子吧。”
他居然连这些事情都清楚,云怀仿佛被人当头一盆凉水浇下,立时内外如坠冰火两重天。
他究竟是谁?
显然,连木不会告诉他。
良久,云怀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想怎么样?”
“你自去送你的死,我会带小五离开。这里的事,与我们无关。”
他之所以会同意小五回来,不过是天师始祖在这里,能安全地解了小五身上的禁制而已。
“我可以先杀掉你。”
“你可以,试一试。”
最终,他们的谈话以连木决然地转身落下帷幕。
……
如今的天宫确实像极了一个牢笼。没有饮宴丝竹,没有高谈阔论,没有钟鸣鼎沸,没有鸟语花香,只有一座座冷冰冰清寂寂的宫殿。
连木说,你不属于这里,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带你走。
画五却摇摇头。
那天她从她的画五殿醒来,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习惯随记忆一起归来。
“银虎哥哥~你怎么不早点叫我,我迟到了,臭老头又要打人了。”
但恍然间,她想起,银虎已经不在了。
天宫过去了十二年。
极南雪原的十二年,和凡间的几年,也不是一场梦。
人还在的时候不察觉,反而不在了,让她觉得,这整个宫殿里,似乎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书岸边,他一边磨墨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抄天师老头罚写的书;大殿里,他露出原形当她的坐骑;软榻上,他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又说公主别哭这点小伤立马就好了……
她曾经不管不顾地惹祸,有人在身后为她摆平一切。
她以为她的银虎哥哥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仙。
原来最厉害的仙也可能会死。
走出殿门,放眼是无边无际的天宫。
她走过仙桥走过廊街,一路上,不断有身影在她的眼前闪现。
他们喊她,小公主,有的给她一朵花,有的给她果子。
她在凡间的时候喜欢花,喜欢吃果子,原来是她当画五的时候,就有的喜欢。
她一路走到天帝殿。
仿佛下一秒又要大声喊着父帝母后然后跑进去,自会有母后迎出来,自会有父帝故作严肃地让她稳重,却又一把抄起她,抱在怀中。
哦,那是曾经。
现在,她是来找她的爷爷。
那个把她带回天宫的人。
她破坏了一切,应该领些什么责罚呢?
有什么责罚,能换一切回到原点呢?
只是她进了殿,却没看到云怀。
云怀在她沉睡着的时候,已经去赴了那场决战的约。
他们约在凡间的一处仙山。
这是一处远离尘世,仙脉也不曾断绝的所在。看得出曾经有过十分繁荣的时候。
不过如今倒是衰败了。
“师弟,你终于来了,让师兄我好等啊。”
说话的人,用他的整个身体诠释着什么叫修仙,什么叫仙人。他穿着银色仙袍,银发披散在身后,与老天帝的老迈形象正相反,他的脸还维持着年轻人的样子,嘴角一勾,妖娆惑人。
他是向时风,云怀的师兄。
云怀深知他的狡猾,并不认为他会自己来赴约,眼神下意识地留意着四周,充满了防备。
“看看你,看看,真是多少年都不变的。”
向时风脸上时时挂着笑,仿佛看着云怀紧张不已的样子,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哼,你不也没变,总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云怀反击。
“哈哈哈哈哈,师弟倒像个人,不过背地里的鬼心思只怕一点也不少呢。”
向时风一副听了天大的笑话的样子,又似乎,他本来就是这样疯癫的。
“要打就打,何必这么多废话。”
云怀上赶着要死,向时风却不愿如他的意。
“师弟这么急做什么,咱们师兄弟两个,多少年没见了,见次面多不容易,好好叙叙旧情谊再打不是更好。我还怕将来见不到师弟你了,心里念得慌呢。”
云怀嗤笑一声,“向时风,不管你使什么花招,你只会是我的手下败将。你放心,待我灭杀你,我会为你立个衣冠冢的,也算你没白来这世上一回。”
“啧啧啧,师弟你这么说,让为兄好难过。为兄竟没想到还能立个衣冠冢呢,也对,像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家伙,就喜欢留点身后名,倒是为兄考虑不周了。”
“你——”
“你什么你,别这么一副无辜正义的嘴脸,你师兄我这些年别的没做,就爱撕碎那些伪善的人脸上的面具,让他们看看真正的自己有多丑陋恶心。”
……
何必做这三岁小儿才会做的无畏争执。
云怀笑叹一声,他要的,是个令他满意的结果。
“出招吧,向时风,让我看看你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还是依然是我的手下败将。”
向时风倒没再多说什么,祭出了他的本命仙器,一条长鞭。
云怀则拿出一把剑。
他的本命仙器是一把剑,此时,他拿的却是另外一把。
本命仙器与自身气息相通。别人看不出来,只有他自己清楚。
不过鞭与剑刚一撞上,向时风就感觉到了不同。
“师弟这些年看来没好好养你的剑,荒废了不少呢。”
说着他收鞭再次抽了上去。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鞭与剑时时相撞,等待着鞭断还是剑断那一刻。
颓败的仙山被他们打得更颓败了。
直到剑身开始有了裂痕,又终于彻底被长鞭打成碎片,那长鞭抽上了云怀的身体。
那是向时风的本命仙器,一鞭足以将云怀的仙魂抽散。
但向时风似乎故意留了手,那一鞭只将他打得奄奄一息。
“师弟,你坚持了这么久,是在等着你的杀阵启动吗?哈哈哈哈哈,可笑。你以为,我真要跟你叙什么旧情吗?你想和我同归于尽,我却还不想死呢。”
“你,你早破了我的阵。”
云怀的仙魂已经飘出了身体,那具几乎没了气息的身体。
“没错。就在你得意扬扬要给我立衣冠冢的时候。”
向时风冷笑,“当年我计差一筹,算我自己倒霉。师弟觉得,我还能再受你的算计吗?永别吧,师弟。”
他说完,一鞭抽散了云怀的魂影。
说来可笑,当年他们师兄弟一同建立天宫,但天宫只能有一个天帝。云怀口口声声说什么为长为尊,他随便当个别的仙官就好。临了却又提出什么一战定输赢,他那时打不过云怀,只因他们的师父偏心,帮云怀造了件不得了的本命仙器。他只好动了些心思,布了个杀阵,诱云怀上钩,云怀也真的上钩了,却也暗中找人通知了他们的师父。
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
也说不上来谁黑谁白。
师父将他赶回凡间,他才不得已在凡间找了个仙脉,建了个仙门。多少年了,明里跟天宫泾渭分明,实则是明争暗斗。
他自然不会给云怀什么转世修养,再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收起的残魂碎影,投进了永灭之门。倒是没注意一个一身黑袍隐在暗处的少年,在他打散云怀的仙魂时,随手拾取了一片残魂,又转身离开。
画五在天帝殿没寻到人,又往天师始祖殿去了。
自从天师老头回到天宫,司建仙就赖在了他的天师始祖殿。也是他自己欠,非要把那么多宫殿费劲地都恢复了,恢复完又嫌太冷清。倒是天师始祖殿,有天师这个熟人,让他觉得安心许多。
所以画五在老头这里,也见到了他。
过去司建仙没少陪她玩,在她的眼中是个很亲切的伯伯。
但如今,她对他有着很深的歉意。所以她十分恭敬地对着司建仙拜了拜,才开口问她的师父。
“师父,我爷爷没在这里吗?奇怪,到处都不见他。”
天师老头支支吾吾不愿意告诉她实情。
这时,连木走了进来。
“我们该走了,那些凡间的人很快就会来这里。”
“他,输了?”
天师老头简直不敢相信。
他并不知道云长用本命仙器护住下界云怀山庄的事,只觉得云怀定能得胜而回,他们也就能安稳度过个几万年了。
连木没回答。
他握了握画五的手,想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让他说出口的话不要那么冰冷。
他说“小五,你爷爷沉睡了,要很长时间才能醒来,现在,有人要趁他不在占据这里,天宫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他是,死了吗?”
“不是,他只是不能马上回来。”
画五点点头。
“那我守着这里……等他们回来。”
她的眼中没了往日飞扬的神采,小小年纪,眼中就有了落寞。
此刻,也带着坚定。
连木也想帮她守住这里,但徒守这样一座宫殿,只是日日将她放在火上烤罢了。倒不如离开这里,也不至于让她的心境,被这座宫殿的空染的太苍凉。
画五很坚持。
连木只好告诉她更残酷的真相。
“如果我们守在这里,不只是你和我,你的师父,司建仙,还有其他的小仙,都会被那些人灭杀。天宫一样会落到他们手里。但现在我们带着所有人离开,至少可以保全他们,你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你可以强大起来,再回来的。”
画五低着头,默然不语,终是微微点了头。
天师始祖和司建仙也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离开的时候画五问连木,“我能不能毁了这里。我宁愿将来再重建,也不想让那些人脏了这里。”
连木看见她眼中藏着的恨意。
司建仙显见地跟画五同仇敌忾。
“毁了这里,恶魔会生气,会给大家带来危险的。”
他的声音淡淡的。
画五只好默然离开。
会有那么一天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天师始祖和司建仙以及老天帝带回的几个小仙跟在她身后。
就这么几个仙,却第一次让画五感到身上背负的重量。
还有那些在凡间沉浮的亲人旧友,也在等待她的救赎。
再次回到极南雪原。
画五整个人变得沉静。
她开始修习一切能让她变强的功法,锻造一切能保护天宫的仙器,研究一切能让灵魂快速修复凝实的丹药……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能一夜之间就长大多好,长大到足以捍卫她珍视的一切,长大到自己能为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如果能有一个地方凡间一天,那里一年甚至十年百年就好了,这样的话,就让她辛苦的强大,让她爱的那些人去过无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