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溜之乎也

    沐府后花园一扇闭绝外界的大门打开了。
    沐府管家领着当地几位知名的钱商行老板晨早进去,昏夕出来。
    次日来客再换一波。
    第三日时,号称以静制动的沐歌才气势汹汹长驱直入,入内即见那寂如死灰的人物,脸上竟堆着绵绵缕缕清风般的舒笑。
    坐其对面的,是忧心忡忡的尤孟頫。尤大人在云南已近四年,不止一次来拜会云南王商讨要事,沐歌自能认出他,因而气纠纠闯进来后并没敢上前来直接揪住廉某人衣领子要了他好看。姑娘嘬了嘬牙根儿,飘飘然坐回廊外莲池前的栏杆上,荡悠着一条腿,素手有意无意摩挲着一柄腰刀,柳眉倒蹙,浑身不爽地看着廉某人。闻听这座隐逸于王府后花园的客舍,大门敞开,迎来送往,姑娘密切观察两日后,于今日特意着了身短打,来算明细账。她褪去在生人面前装出来的所有闺阁小姐该有的仪礼风范,恢复本真,一身飒气像极追月。
    廉衡余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她,低哂,微微摇头,左右倒了倒手里怀炉,继续同尤孟頫絮絮论道。尤孟頫转身向沐歌施了一礼后,又自同廉衡细致入微分析起来,他时而皱眉时而叹息,所聊尽皆不太顺心如意,好在廉衡始终如一含着笑、慢悠悠温煦煦地同他聊着,才慢慢熨平些他皱起的川字眉。
    沐歌冷笑连连,问一侧春雨:“你们家这位天朝驸马爷,对人可真够货真价实的区别对待啊!”
    春雨自是无言以对,廉衡醒来后对所有人事的冷遇、以及她性情的斗转,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在小丫头看来,不论她和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又因为什么而让她胆大包天地混入朝堂入选驸马,她都不该,无视冷遇身边人。可她就是冷遇了所有人,作为小小婢女,人微言轻,她也没资格提出异议。
    沐歌原以为尤孟頫同廉衡费话一半个时辰就能离府,然而二人漫长深邃、不见尽头的对话迎朝阳送晚霞,最终击垮了晃在栏杆上的少女,她耗到抓耳挠腮口渴肚饿,末了弯刀望柱子上一钉,又丧又不甘地离开。次日一觉醒来,廉尤二人保持着昨日坐型,再度不疾不徐地聊着那些她如听天书的话题。鉴于昨日之无聊,她自带花生瓜子,逼着随侍丫鬟、秋雨春雨和她从骰子玩到双陆,再到骨牌、斗叶子,她越闹,廉尤二人越不为所扰。
    尤孟頫离开时已值深夜,小郡主趴桌上正呼呼大睡。猛然醒来时,廉衡坐隔间案桌前正自认真写着。她厌恶地皱了皱眉,揉了揉眼站起来,可惜她没能抽出那柄珠光宝气的匕首,飞他桌前扬威耀武。她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因而她就无法朝一个极致认真的读书郎、写字郎、忙于正事少年郎挑衅下手。
    春雨这时附她耳根嘟囔了句什么,沐歌不耐烦地再度皱眉,说时迟那时快“噌”一下就飞去匕首,削断灯捻。
    她道:“半夜不睡,费我灯油。”
    廉衡就着宫灯光亮将最后内容补充完整,罢笔,将信折起来递予施步正,冷冰冰盯他眼,意在怪他干看不拦截那柄飞来匕首。施步正干咳一声,也没回嘴,只揣着信出去了。
    沐歌瞥眼施步正怀里的信,看回廉衡:“有本事的顶天立地,没能耐的对亲友乱发脾气,就你这号不识抬举的,本姑娘看你一眼都眼疼。”
    廉衡不语,笑骂从汝。
    沐歌清灵灵冷笑:“又不说话?你当你谁啊?不就个破状元、准驸马嘛,何必在我云南境内装得个高高在上?”
    廉衡抬眼一笑:“郡主高姿,又何必来我这里害眼病。”
    沐歌:“这是我沐王府!本郡主想去哪就去哪!”
    廉衡略略挑了挑眉,不说话了。
    沐歌:“说话啊?你若是男人,就大大方方同我打一架!”
    廉衡重又提笔,缓缓道:“郡主当我是个死人就好。”
    沐歌脾气暴起,一脚踢翻圆凳:“死人就去住坟地,将军山野坟足够多!”
    廉衡不恼反笑:“郡主滋扰小生有数日了,若单纯瞧不入眼,势必避而远之,您不避反趋,是何用心?”
    春雨怕二人真干起架来,口不择言赶忙劝:“我的祖宗哟,您好好地干嘛惹郡主生气啊?”
    沐歌:“生气?就他?那也得本郡主瞧得上眼才行!”她无意人身攻击,真攻击了那也是对方咎由自取,“我沐歌最瞧不起的就是这号娘不唧唧的男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廉衡边写边道:“没被您瞧上,实乃幸甚。”
    “你……”
    “春雨,送客。”
    春雨心说祖宗啊,这是人家家里啊,要送也是送你啊……
    沐歌指着他咬牙切齿道:“我同你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的后果,就是施步正放飞的信鸽被姑娘领着人张网子全逮了回来,直接做成红烧乳鸽。廉衡共发往帝京四封信,两封给钱辂、一封给赵自培,一封给周远图,此外还有一封是飞书九宫门给药鬼的。
    沐歌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一截留。发往帝京的四封信商谈的是钱制币政和其他一些大小时政国事,沐歌扫眼随手丢纸篓,但寄往九宫门的,是一封信中信,外封药鬼,内封亲启之人却是捕风。沐歌拆了外封,见此玄机,心知廉衡乃有意瞒着施步正、也即他胤皇兄私自通信捕风,如此手段必有深因,她到底没敢拆内封窥人私秘。她将信收起来,作为把柄来日对峙。
    尤孟頫来来去去进出沐府六七次后,最后一日,他陪着云南府一府藩台、臬台一同先拜见了沐王爷,便前往后花园客舍。廉衡虽贵为驸马,但权势比起一省封疆大吏就差太远,因而能让他二位来府拜见,必然是出于明胤这颗大树的缘故。他们有问必答,态度恭谨。如果说之前,襄王和驸马爷之间种种传闻还远在帝都,不足为凭,那在云南地界,消息灵通的他们焉敢再故作天真。
    廉衡要他们实话,他们也不敢答假。毕竟尤孟頫同他已畅聊数日,对此间钞政改革近况已摸了个透,问他们答案,无非也是想听到不为他们所想到的种种难题及难题成因。
    他们本是收到襄王密信,时刻准备着来敷衍邀约,然而真到此地,不成想被问了个扎扎实实,问到厉害处、问到敏感点,免不得支支吾吾冷汗涔涔。
    之后,廉衡同尤孟頫又密聊几日,尤孟頫这才返程临安府。
    廉衡借散心之由,硬逼施步正几人陪她前往有“钱王之乡”的东川府会泽县。云南产铜量占全国产铜量的八成,玉溪大红山铜矿未曝光前,东川府会泽产铜量占全省量高达七成,乃大明当时名副其实的铜都、钱乡。廉衡来到此处,焉能不去一观。
    施步正几人可再担不起她有丁点损伤,任她软硬兼施,就是不肯。
    她同明胤又莫名其妙憋着劲,自然不肯去信求助,这便把主意打到了沐歌身上。
    以她狡猾,主动认错,略施小计,辅以激将,让沐歌带着她一块逃出沐府自然不成问题。
    施步正几人在屋外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们又不好推门闯入,直到晚饭时分,沐家长姐才好难为情地推门入内,岂知空空无人。施步正三人头皮立麻,沐家长姐临危不乱,忙打开沐歌闺床背后的暗门,看到暗室亮着的烛火,皱眉心叹这丫头胆大不识羞,领着驸马爷钻入自己闺房不说,还带着他一块钻入暗道逃之夭夭,这是闹何?
    施步正叶昶夜鹰打马连夜追出城门外时,二人已在一老农家呼呼大睡。三人次日晨早就追至了嵩明洲城门,站城门外如狼似虎盯着来往。想去会泽,过嵩明洲入寻甸府是最佳路径,二人既不会舍近求远,也不会走蛮荒之地,三人考虑地倒很明白,可惜忽视了那两个主子的协同作战性。以廉衡料事如神加上沐歌丰富的野生技能,金贵们居然藏草垛车里成功过境。
    二人从草垛车出来,饱餐一顿后,以一吊铜板当路费,又爬上了一对粮商的车。粮商见他二人穿着清贫,头上横七竖八还插着些草垛车上的干草,叹口气安抚他们:年纪轻轻,只要回乡肯吃苦,一定能致富……
    廉衡旨在细微处观察民生,乐得这番寒酸折腾,沐歌跟着沐南野惯了,亦不惧吃苦,加之她对这份穷酸的好奇和新鲜,更乐得折,一路笑呵呵地窝坐在高高绑扎的粮食麻袋间,眼神乱飞。
    廉衡捻着一粒漏出来的大米,掀起压低的草帽帽檐,笑对沐歌:“郡主高义,之前多有得罪。”
    沐歌嘁了声道:“我们云南儿女,才不会同你们这些京城秀才一般见识。”
    廉衡:“会泽之后,郡主可愿带我再去玉溪?”
    沐歌:“玉溪?去那里做么?”
    廉衡:“听说那里有个大红山铜矿,山林深处更有无数私铸钱坊,想去看看。”
    沐歌:“要去自己去,凭什么我带你。”
    廉衡:“我没钱。你得管我。”
    沐歌……
    廉衡:“我方言障碍。你得翻译。”
    沐歌……
    沐歌犹疑片刻摇头:“不行。一,那地方山匪颇多;二,私铸坊打手个个凶悍狠辣,万一被发现会直接油炸了你我;三,”她讥笑,盯着廉衡硕大的破布包袱道,“就你这身板,我可没信心带着你连逛一月。包袱里都是药吧?明天是不该找个地方煎药了?万一那什么,我可不替你收尸。”
    廉衡云淡风轻道:“我还死不了呢。”
    沐歌玩味一笑:“死?就我那位大表兄对你的呵护备至,你倒是死一个看看?明天到了寻甸,歇两日再走,我大表兄来信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带你出去时忌车马劳顿。这要是让他知道,我带你偷溜出来钻地道、藏草车、趴粮袋,不要我好看。”
    廉衡:“二哥他们在嵩明府没堵到我们,必要去信给他,有功夫调侃我,不若想想怎么躲开他们,还有,千万别叫袁氏和永夜盟的人盯上我们。”
    沐歌:“就你我这副叫花子装扮,我阿爹阿娘能认出我们算我输。”
    廉衡笑而不语。
    沐歌:“你不挺会笑嘛?我还以为你只会臭脸,要死不活看见就烦。”
    廉衡顾左右言他,环视四周:“此处风景独好。”
    沐歌又问:“你为何来云南?”
    廉衡:“因为你。”
    沐歌眉一蹙:“信不信我打掉你牙?”
    “当然不信。”
    “再不老实,姑奶奶踹你下车。”
    太阳很暖,空气舒畅,两人一左一右靠麻袋上找了个舒服躺姿,随着轱辘前进的马车均匀摇晃。廉衡将草帽盖在脸上,语调温缓平静:“我父亲,埋骨南疆。我想来看看他。”
    此言一出,沐歌果然哑口,神情尴尬,时刻要踹他下车的长腿亦不觉收回,但还是不由自主补了句自以为很高深的安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也别难过。叔伯墓冢在哪,会泽回来,我带你去看望他。”
    少年轻飘飘道:“可我不知道,他埋在哪。”
    沐歌尬躺回去,咳了下没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