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俯仰周旋

    时已入冬,雪未成雪,细雨迷濛,云雾笼罩住重峦峻岭,寒冷侵入骨头里。
    证实廉衡所述无假后,黑风寨大当家次日尚未破晨,便叫那豹子拎着廉衡和沐歌来到了山寨大堂内,豹子踹实他们腿窝,迫二人跪好,那大当家一跛一跛走近廉衡,双手拄拐,庙塑像般站他面前,狼盯他好一阵,才倏得抬起那毫不起眼的铁拐抵向了沐歌鹅颈。廉衡这才看真切,那铁拐底部竟然嵌着三枚锋利无比的刀尖。
    他阴恻恻道:“你只有三日时限,若找不到,就割她喉。”
    驼子跟着“噗”一声,炫了下口技,用以形容沐歌血管划破后血喷三丈的壮观。
    廉衡沐歌被驼子惊得俱是一抖。
    沐歌吓得一夜未眠,此时再受他一惊,终于不争气地晕过去了。
    透风墙漏雨屋,又绑坐地上,廉衡捱了一夜冻,大小关节便四处作祟,后半夜险些疼裂他神经,他顶着一张白飒飒几无血色的脸,心知这位大当家意在行动前震慑住他,让他不敢再耍奸取巧。他大喊了声“娘子”,慌作一堆,旋即又加重眼中惧意,瑟瑟发抖迎视着那双阴鸷眼睛,卑微哀求道:“大大大爷……我我什么都听听听你们的,只要不杀我们,不杀我们,小子什么都说,我一定帮你们找到那笔钱,相信我,相信我。”
    大当家见震慑效用明显,这才略略满意地坐回高座。
    廉衡对驼子颤道:“麻麻……麻烦山爷,再将我笔墨取来。”
    驼子满心满眼都是发大财,廉衡要什么便给什么。笔墨取来后,少年就着之前画好的那张大红山分布图,将铜矿所在的覆掌峰和三处私铸窑连在一起,大当家这时又走了下来,他示意豹子将摊在地上的沐歌抬到旁边椅子上,又示意驼子将廉衡扶起来拎到桌子前,并松开他手。沐歌懂一招半式略有武术,他们不敢轻易松绑,但廉衡已明显呈现出蝼蚁之质可轻易捏死,便不为惧。
    少年人千恩万谢,俯仰之间尽是周旋,这便又道:“他们分设三家私铸窑,小子以为,既为分流,更在于狡兔三窟。三窑围绕着覆掌峰分别位于西北、东北、东南,独独留白了西南。大红山背后的组织是永夜盟,永夜盟老巢在……”
    驼子插话:“永夜盟是哪座山头的?”
    大当家迷惑表情亦证明他未曾听闻永夜盟。廉衡不由暗暗庆幸,这帮山匪,再横,终不过井底蛙,对于真正的江湖知之甚少。不过他们知道越少越好,越无知,他越能得月较先。
    廉衡诚恳解释:“听曹大人说,这永夜盟早先在山东沿海走私货、贩白银,朝廷严打海禁后,他们沿海一路南下,从两广入境,最后钻入了滇南边境的孟艮府,养精蓄锐。尤其近年,在据占了大红山开挖铜矿、私铸铜钱后,声势可谓急剧壮大。”少年环视一圈,顿了顿继续,“粮食吃紧,是因战事绵连,山爷们肯定也听说了,沐府长子沐云大将军,率沐家军围攻孟艮已有半年,他们在孟艮围剿的正是这永夜盟。”
    驼子:“怪不得沐家军近半年不进山寻死,原来忙着剿匪呢……”那语气,仿佛他们不是匪。
    一匪:“我咋说今年,巡山军也都快不见了,狗娘的都给调去打仗了。”
    廉衡:“永夜盟败守景线,沐家军再有月余就可将其一举歼灭,趁着双方在最后胶着关头,大红山无人照应,我们当可放心进山,但必须快。”
    少年人一再强调快,一切言行也确实围绕着快,寸秒必争,落外人眼里是他珍惜短短三天的活命机会,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一切焦急,不过是在周旋和拖延时间。
    大当家开口问:“如何快?”
    “直赴这里。”廉衡点着覆掌峰西南方道,“大红山盾牌是永夜盟,永夜盟据点是孟艮府,孟艮在大红山西南方向,他们运钱出山前往老巢,我猜,走的必是西南方山路……”
    一匪:“对对,有次我负责跟他们,直跟道了嶍峨,嶍峨不就在西南边嘛?”
    大当家冷厉地瞪眼那匪贼,意在他多嘴多舌,他望向廉衡:“你继续。”
    廉衡是是答应:“明明走西南,却将铸钱窑炉设在西北、东北和东南,不过是最简单的障眼法,此地无银。我想,他们从三处汇集的铜钱,真正藏身处必在西南。”
    大当家虽认可他分析,却皱眉冷道:“图上一点,图下一片,这西南一带,烟瘴林密,十天半月未必能搜遍一里。别忘了,你只有三天时间。”
    廉衡:“平地抠土肯定不行。他们来来往往运钱数年,要想不被人知,必有密道。三处中心是覆掌峰,覆掌峰是采铜主战场,密道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到这里。那么,剩下距离西南最近的一点,就是……”
    廉衡和大当家同时将目光锁定到了东南方的铸钱窑。
    大当家立即喝令:“老三,豹子,你俩带着三十个兄弟,去东南的铸钱窑,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密道。”
    驼子和豹子领命就去。
    大当家走回上座,依旧毫无温度道:“年轻人,你确实很聪明,不过,就看这聪明能不能救得了你了。钱找到了,我放你下山。没找到,我让你不得好死。”
    廉衡实心道:“小子只想活。”
    他和沐歌再度被关进破屋,沐歌仍然被五花大绑地掼床上,廉衡手脚却未上绑。小厮端来了饭菜,有酒有肉,足见这位大当家对廉衡确乎已“抱着高期望”,然廉衡知道,这“期望值”越高,他赌输了,死得就越惨。但愿那批铜钱真埋在这深山老林里,但愿明胤能在三日后赶来。
    他从不沾酒,率先将清酒敬递看门的匪徒,大着胆子问他要两件棉袍。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匪贼接过酒,轻踹他脚骂他事多,但昨晚守了一夜,他目睹了廉衡被冻到战栗,被某种不明疼痛折磨到牙关紧咬直嘎嘎作响,满头渗汗。人性深处埋藏的一星怜悯,让他遣兄弟跑去问了大当家主意,未几,遣派的兄弟果真送来了两件肥大馊臭的棉袍。沐歌岂肯吃岂肯穿,廉衡只好一手抱着棉服,一手捧着饭碗走过去。
    他扶她坐起,将棉袍强搭她身上,和缓平静道:“昨晚死了个马夫,因为不听话。人命贱如草,却同时金贵到我们愿付出一切。”他紧了紧她身上的棉服,勉强一笑,“吃饱穿暖,好好活着。”
    他道:“我以为自己不怕死,也随时等着死,真面临生死关头,才发现自己也是怕死的,我怕再见不到爹,见不到小大、大小、姐姐和蛮鹊,还有师公,我都没想着去看他们一眼,就偷偷离开了京……还有他,他走的时候,我亦没睁眼看他……人呢,不经历生死,就总是看不到身边的好,亦学不会珍惜。”
    他道:“你同明旻一样,自小被家人宠惯了,保护得好,天不怕地不怕,凡事百不在意,此番回去,不可再任性行事,耳根也要硬,最不能听信的人,便是我这种随口就诌的,你爹爹位高权重,打你主意的人便多,还是要学会识人识心,保护好自己。”
    他撕了块点窝头,塞嘴里慢慢嚼着吃,他道:“这窝头是好窝头,没石子硌牙。”
    他道:“来,张嘴,尝一尝,尝过了,就永远忘不了你阿姐阿娘熬的排骨汤多香……”
    沐歌泪流满面,想起自己曾百不耐烦地推掉阿姐和阿娘无数碗羹汤,她眼泪就流得更欢。廉衡温和一笑,对她“啊”道,让她张嘴,伴着一声呜咽,姑娘终于张开了嘴,泪水顺着她脸颊流进小嘴里,廉衡道:“别哭了,这窝头和菜本来就咸,再哭,得多咸啊。”
    沐歌渐渐低了哭腔,她吸溜了下鼻涕,张嘴将廉衡喂来的一片肥肉,眯着眼裹着黑窝头,委屈巴巴地嚼了两下就咽了。
    廉衡抬袖子擦干她眼泪,瞧守门的同过路人聊话,低语:“万事隐忍,不要硬顶,我们至少得再周旋两日”,他坐直身体,又正正常常低缓道,“都得吃完,这才能有力气。就算你不吃,我儿也饿呀。”
    命悬一线了还不忘占便宜。
    廉衡将她扶木壁上,找了个舒服坐姿,掩实棉衣,尔后才靠另一侧壁边,裹紧自己衣裳。
    沐歌:“衣服我不嫌,但是,都给你穿吧,你昨晚……”
    廉衡摇了摇头:“老毛病了,天气阴冷,穿多穿少都逃脱不了。你眯着睡一会吧,我守着你。”言讫,他一点点啃着黑窝头,宁如静海地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