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园无此声

    之后的几天里,我四处寻访,试图找到任何与“自幼体弱多病的大家公子”的消息。可惜,依旧一无所获。
    今日也是如此。
    我蹲在波光粼粼人声鼎沸的修水岸边,看了一眼手中端着的沐浴在灿若云锦的朝霞中的鲜虾鱼丸汤,幽幽地叹了口气。
    身旁店家当垆的姑娘笑声如银铃掷地溅落我心底,皓白如霜雪的纤纤素手递过一碗酒“不知公子是因何事而愁苦至此?为难所萦,为情所困,亦或是为名所缚?予君桃花酒,望君解千愁。”
    我微笑着接过乌釉陶碗,碗上五点桃花殷红如血。
    “多谢姑娘。”
    我扬脖,一口饮尽。
    微辣的气息在舌尖迸发开来,清冽而又不失温软的液体滑过喉头,穿肠入腹安抚着五脏六腑,唇角萦绕的柔和酒香里蕴含着淡若天际浮云的桃花之香。
    “好酒。”我朝着当垆姑娘勾唇一笑。
    当垆姑娘也朝我粲然一笑“每碗二十文,请公子付账。”言毕,又眨了眨她那一双大大的桃花眼,“公子这般儒雅风流姿容卓绝,应该不会赖账吧?”
    黑店,绝对是黑店。
    我瞪大双眼,对这姑娘表示十万分的佩服。
    付过账后我准备起身继续寻找线索,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腿有点麻,大概是蹲久了的缘故;头有点重,应该是因为……酒劲上来了。
    记得当年我初初沾酒的时候,古剑飞对我的酒品就极为佩服。不吐不闹不脸红不说胡话,喝多了只是反应慢半拍,再多直接醉倒。
    只是酒量却让他笑话了许久,毕竟按他说的,像我这样的“一杯倒”可不多见。
    烈酒我确实是一杯倒,如今日所喝之桃花酒,大概也能喝个两三碗。
    所以,现下我确实没醉倒,但也多少有几分醉意,头也重得很。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客栈歇息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在谈论什么。
    本来我也没在意什么,可突然听到“晴县葛百草”,瞬间酒就醒了一半,全神贯注地听这几人谈话。
    “……那葛百草果真气度不凡,牵着一匹白马,浑身雪白的,没一根杂毛,穿着雪白的袍子,腰上挂一个这么大的葫芦……”
    我想起雪里踏油光水滑的乌亮毛发,摸了摸空空荡荡只挂了一柄长剑的腰间,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柳青色缂丝兰叶纹长袍。
    “……就在刚刚,才进的安王府的大门……怎么知道安王爷病重的?今天一早安王府就把王爷病重的消息放出来了,葛百草不是正在这一带游历吗?说不定正好就碰上了呢!”
    我仔细想了想,今天早上好像我起床之后就直接朝着修水的方向进发,一路以买东西顺便问话的方式打听古剑飞那个朋友的消息,然后就在这河边吃早饭,没去安王府啊?
    “……胡兄看到的当真是葛百草?恕小弟直言,自从葛百草外出游历以来,天底下不知多了多少打着‘葛百草’名头招摇撞骗的骗子。不知这次会不会……”
    “别的不一定,这次倒还真不可能是假的。都进王府了,连王府都说是葛百草,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终于在那个说话的人的提醒下明白了。应该是有人打着我的名头行医骗财,骗到安王那里去了。
    所以,那位“胡兄”说的“不可能是假的”的那个葛百草,还真的是假的……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现在我应该赶快去安王府,赶在那个骗子耽误病人之前揭穿他!绝不能让一个素昧平生的骗子毁我清誉!
    等我赶到王府的时候,门口的侍卫拦了我一下。我略一思忖,脑海中忽而跳出夜色里华音在船头棋盘对面同我说的话,连忙摸出那枚玉佩,就这么举在手上一路狂奔,竟当真无人阻拦。
    像这种大家族的房子结构都差不多,这安王府也就比维州太守的房子大上一号罢了。待我终于奔至正屋的内室门口时,听见一个故作悠远空灵的声音
    “准备后事吧。”
    应该是我的那个冒牌货说的。可惜,等我想通这一层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安王的内室中间,已经大喊了一声“慢着!”。
    四面的目光都汇聚到我身上,我忽然有一种熟悉的压抑感,一种让人很不舒服,不舒服到想要逃离的窒息般的压抑感。
    半跪在秋香色绘仙鹤白云罥烟罗垂珠复斗帐前的白衣男子猛地回头,白净的面皮都涨成了紫棠色“一派胡言!狂妄不堪!”上下打量我一番,再次开口时便带了几分讥嘲,“小兄弟年纪不大,口气倒是大的很!小兄弟一不曾望闻问切二不曾见过不才的诊断结果,怎的便要不才停下?莫非是喝多了酒,跑到王府来撒酒疯了?”
    我也细细打量这男子,穿一身做工考究的白色流云纹蜀锦广袖长袍,戴着兰花六翅冠,插着白玉莲花簪,腰里挂了一个嘴儿上描金挂六瓣花形错金银白玉坠子的大葫芦,年纪轻轻……大概比我大个三四岁,眉清目秀,端的是道貌岸然,神医的架势十足。
    “你是何人?你的诊断结果又在何处?莫不是不敢拿出来给人看吧!”我恼了。我是喝了酒,但绝对没多,只是有点酒气而已,怎的到了这白衣骗子口中就成了“撒酒疯”?可恶!真真可恶!
    我心气稍平,又被他一句话砸的眼冒金星火冒三丈“我乃百草公子,晴县葛灵!你又是何方神圣?我堂堂百草公子的诊断结果,岂是尔等无名小卒等闲可看的!”
    我本就因先前出口不逊而微有几分愧疚,正在心下默念清心咒,忽而听得此语,一口急气直冲心头,怒极反笑,不禁出口带刺“巧了,不才也是前几日自晴县来到此地,做药行里营生,姓葛,单字一个灵,说不定便是与兄台同名同姓呢。只是昔日在晴县之时从未听说过兄台,如今身处异地他乡却相逢,真可谓是缘分啊。”
    那个冒牌货的心理素质也是真好,竟然没被吓失态,只是也自然地一笑“确实是缘分。不如让在下给这位小兄弟煮碗醒酒汤吧?”
    我翻涌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赶紧拾掇好脸上一贯温文尔雅的淡淡笑容“不必,只是外衣上沾了几滴酒,有些酒味罢了。”古剑飞说过,我喝酒之后是不会脸红的。
    所以,只要我不承认,一口咬定没喝酒,一般人也看不出来。
    对方愣了一下,再次微笑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了。不知小兄弟可是有什么好法子来治王爷的病?”
    我也微笑道“不知这位前辈可否高抬贵手,轻移尊臀,给晚生留个望闻问切的地方?”
    看着对方一脸温良恭俭让地让开,我心下暗爽,面上尽力维持着谦卑的微笑“多谢前辈赐坐,晚生献丑了。”
    遵从祖训,在接触病人之前终于将怒意与怨气发泄殆尽后,我小心翼翼地四指成爪搭上伸出帐外的清瘦手腕,轻轻感受着帐中人微弱的脉息。
    先天心脉不全。我做出初步判断。
    脉象极为微弱,宛如死者;只是心中一股顽强的求生之念吊着一口气,是以至今视息人世。
    确实极为棘手,难怪那个冒牌货那么肯定地让家人准备后事。不过……
    我淡淡吩咐道“将当年楚医圣的药方拿过来。”
    身旁一个梳着灵蛇髻的紫衣女子连忙递过一张泛黄的药方。我仔细看了两遍,不由得感慨天才就是天才!同是二十上下,当初那个二十四岁青年开出的药方,就能令我这个十九岁的少年难以望其项背。
    看来父亲当年说的果真字字珠玑,行医之人绝不可困于一地,必要四方游历,方能开阔心胸,方可成大器。
    我招手,示意打起帐帘,身后两个清秀窈窕的少女赶紧上前为我掀开帘幕,露出一张年轻而清癯的面庞。
    鼻梁挺拔,剑眉入鬓,若非是肤色微显蜡黄,脸颊苍白凹陷,唇瓣血色尽失,绝对是个美男子。可惜了。我心下暗道,双眉微蹙,略显风流,明显的不足之症,倒是可惜了这么个美人。
    事不宜迟,我在旧药方上微微改动几处,拟出一张新药方来,作为今后日常调养之方;又另取一张玉版宣,以旧方为基本,去了几味温补之物,改为虎狼之药,辅以应季嫩荷叶与新开石榴花为引,命人速速煎来灌下。
    亲眼看着安王将药汤喝下后,我命人守在一旁,如有动静,立即报与我;而自己则前往王府中尚药司,依着新药方搓丸药。
    不过半个时辰后,正屋方向忽而传来一阵嘈杂。我略有几分奇怪——自己开的药,自己最清楚。按道理这药至少十二个时辰后才能看出效果,怎的现在就有如此动静?
    飞奔过去才知道,不是安王醒了,而是王府上的几位客人回来了。
    一眼扫过去,这几位客人的身份……当真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我勉强笑笑,拱手一揖“果真是缘分未尽。”
    华音含着笑将十一骨紫檀错银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扇下绛紫流苏微微颤动“是啊,好巧啊,阁下别来无恙?”突然他哗啦一声展开折扇,猛地抬手朝那还跪在罗帐前的白衣男子一指,“阁下怎能容忍如此无耻之徒!”
    我轻咳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华音清澈明亮的如墨双瞳里淡淡笑意渐渐褪去,随着我的沉默愈来愈重的怒色起伏翻涌。
    我不由得笑了“那么,依华兄所言,在下该如何?”
    华音一时语塞,只拿眼瞪那白衣骗子。
    我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了。应该是今晨华音他们看安王不太好,所以一头出来寻我,另一头放出安王病重的消息。本来是想着只要我听到消息就一定会赶来,可他们没想到,在我赶来之前,先来了个冒牌货。
    现在他们回来了,这冒牌货自然彻底装不了了。
    我巡视四周,忽然看见李国柱也束手束脚地站在一旁,穿一件干干净净的青黑色直裰,头发里还有点茶沫子。见我看过来,他双眼低垂,紧紧盯着自己的脚面。
    罗建宁向我解释“我等出门寻找阁下之时,巧遇这位小兄弟,说是几日前曾见过阁下,因此……”
    我明白了。因此,他也加入了找人的队伍。
    可他们没想到,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已经找到王府来了。
    忽然听到夏蝌道“王妃,王爷吉人天相,必是无妨的。”
    我抬眼一看,原来王妃便是那紫衣女子,穿着曳地的紫色广袖流云纹褙子,内衬牙黄色里衣,系着花青色带柳黄小碎花的罗带,头上仅插一对紫晶五瓣花形步摇,戴一个錾银镶玉的菊花纹饰钿,眉眼温柔却又暗含几分凌厉。细看取,不是神色凌厉,而是上挑的眉梢眼角与略薄的嘴唇给人以压迫之感。
    好面熟。我看着安王妃,心下暗惊。
    安王妃同夏蝌寒暄了一会儿,这才转头向我盈盈一拜“妾身代夫君感谢公子出手相救。”
    我忙侧过身来,受了她半礼,待她站起方道“救死扶伤乃医者之天职,无所谓‘出手相救’一说,王妃不必感谢。”
    华音在我身后呵呵一笑“她当然要感谢你,没看到她刚才慌得都从屏风后面跑出来了吗。”
    我四下里一看,床侧确实有架镶嵌四季花鸟四条屏的包银紫檀木大屏风。
    安王妃羞涩一笑,眉眼微垂。
    当晚无月,漫天繁星点点如池上流光。
    我与华音对坐王府客房中榻上小几两侧。满天星辉自窗口洒落榻上,被窗棂隔出清晰的回文暗花,与油灯的微黄灯光相交织,宛如梦境。
    华音叹道“如此良宵美景,我应在星空之下,对花独饮。”
    我轻笑“阁下若是当真希望如此,在下不会阻拦。”
    华音微笑着转移话题“明日王爷当真会醒来吗?”
    我颔首“但愿如此。”
    华音道“若是王妃问起,就说一定。再吞吞吐吐不给个准信儿,她就真要急疯了。”
    我心念一动,白日里那一抹面熟的异样感觉滑过脑海“那位王妃是什么人?”
    华音笑道“阁下也看出她不同寻常了?王妃本是王爷一位旧友的妹妹,今年二十六。十几年前,王爷的旧友将王妃托付给当时还是世子的王爷,只身北上,欲求功名。然而变故陡生,王爷的旧友在半路上遇到山匪,至今生死不明。王妃兄妹本是孤儿,本就是王妃兄长借住于王府上,顺带将王妃接来同住。兄长死后,王妃无处可去,自那以后便独自一人借住于王府上。后来,待到王妃及笄之时,王爷向当今圣上求来一道旨意,给二人赐婚。就这样,王妃从寄人篱下的可怜孤女,变成了人人羡慕的皇亲贵胄。”
    我也一笑“当真不同寻常。”
    华音道“你也不同寻常,平时这些活计都是你自己干吧?”伸展伸展肩膀,他重又举起研杵,“这将药材磨碎成粉的活计真真累人。”
    我冲他得意一笑,手上搓药丸的动作却不曾停下“所以啊,你要加油。”
    华音笑着作势要把研杵砸到我头上,我咯咯笑着,夸张地躲避着。
    笑着闹了一阵,华音突然很认真地问“白天那人那么过分,你不生气?”
    我漫不经心地笑了“我为何要生气?跳梁小丑而已。跟一个不要脸的骗子计较,输了,面子上挂不住;就算赢了,又能有什么光彩?反而有失身份。”
    华音定定地看着我,眼底清澈明亮似有星辉滑过。
    我想起白日里他的举动,不由得轻笑“这里是安王府,又不是百草堂,更不是我家,我凭什么赶人?”我将搓好的药丸子码得整整齐齐,再取了些原材料,“更何况,在安王府上下看来,恐怕我与那骗子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他们又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怎么个生气法?”
    华音似是有几分明白了。
    我放下手中的药丸子,抬头看向满天繁星“明日,若是安王醒了,我就离开王府。”
    华音一愣“为何?”忽而一脸恍然大悟,“莫不是那‘一友之故人’尚未寻得?”
    我苦笑着点点头。
    华音笑容荡漾“哎呀呀,不知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扁扁嘴“你猜。”
    华音依旧是笑得一脸温柔“不知阁下那位‘一友之故人’高姓大名?我等小辈也好略尽绵薄之力。”
    我苦着脸“在下也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是长是短,是圆是扁。在下只大概猜到他的身份。”
    在华音好奇的目光里,我哭丧着脸,把这几日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末了还说了我自己的猜测“他应该是什么江湖门派的少主之类的人物吧……毕竟,连对我这样小有名气的郎中来说,莫说是寻常百姓家,一般的高门大户,官宦人家,都是递帖子过来求我上门。当初还在晴县之时,便有维州之外的人家请我出诊。能让我等闲进不去的,除了天潢贵胄,便只有江湖大派了。”
    华音颔首“确实是这么回事。修阳的唯一符合条件的天潢贵胄已经被你治好了,至于江湖大派么,我想想……修阳城东门外十里地有个竹山,山上有个竹林寺,又名石榴寺,跟江湖中人倒是有几分纠缠。阁下若是不弃,或许能从那处入手。”
    “多谢华兄。”
    我再次码齐刚刚搓好的药丸子,正襟敛衽,向华音端端正正恭谨一揖。
    华音眉眼弯弯“啊呀,在下区区一介白衣,怎能受得堂堂百草公子如此大礼!真真是折煞小人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华公子风流潇洒洒脱不羁机智过人人见人爱……”头上便挨了华音不轻不重一研杵“继续啊,怎么不接着说了?”
    我干笑两声“怎么就受不起在下一礼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下对华公子的敬仰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奔流到海不复回……我,实在接不下去了。”
    华音终于笑出了声。
    夜色沉沉,夜风习习,河汉浅浅,繁星如笑声,漫天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