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死水微澜

    深秋叶落,千里帝都已凋零殆尽,沐府别苑青黄半接的树叶尚在坚挺,风一来才簌簌落几片。它们留恋人间,贪恋这满庭满园的锦簇山茶,在这枯萎萧索的深秋,生意盎然的花朵格外令人温暖。
    廉衡眯躺椅上,身上盖着绒毯,晒在金色的太阳底,空气里淡淡花香在浮动。
    明胤将山茶堆满院子以娱廉衡,意求开其心、暖其怀,然而这人随着愈发寒凉的天气愈发死气,深不见底的死气,令人十分不喜的死气。她几乎不太同人讲话了,即便是施步正也难从她嘴里撬出几个字。除了在太阳底心事重重的发呆,就是神情肃穆地埋头伏案苦写。明胤耐她不得也不敢耐她何,他已怂到令八英二卫们暗暗不齿,可喜欢一个人你就是硬气不起来,没有为什么。且两年时间是他给的,寸阴寸金,他没资格要求她不急、慢慢来,他只能让春雨秋雨尽量配合着她一切,但万事又务必以养伤养身为首位。
    春雨秋雨劳心劳力犹如供着尊活菩萨,整个别苑都小心翼翼供着这尊活菩萨。
    明胤伤势基本痊愈,在去往元江府前,他将那晚没能成功送出的玉佩——那块日月相扣的玉佩,轻轻塞到太阳底下的那一双手里,缥缈如梵音的留了句“我很快回来”便离开了。廉衡睁开眼后,面前只剩了五英二卫,个个站端站正目不斜视。经此一劫,好汉们再无多余心思去暗鄙主子和“男生女相”的驸马爷之间种种不为人齿的龙阳之情了,比起平安无恙,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廉衡将玉佩揣入怀中,借春雨之力站起,对七人缓缓道:“除了二哥和叶昶,余下五位速随他前往元江府,”她顿了顿,“护他安平,才是你们的使命。”她又转对春雨秋雨,“今夜就搬回沐王府吧。”
    她语气低微却坚决,春雨秋雨忙应“好”,追影“这”了一下没这出什么来,夜鹰不得不道:“主子有令,护你周全,寸步不离。”
    廉衡竖起食指,指尖直指青天:“他才是我们的天,他若塌了,都得跟着完。不想就此玩完,就走。”
    七人被她冷冰冰话刺在原地,闷不吭声,追月率先拔腿道:“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都还想留下来看脸色吗?我追月使命不忘,天,也只有一个。”说完即走,迅雷般消失于内院,紧接着是白鹞、追影和夜雕。夜鹰和追影一凡眼神交流后,作为最后保障留了下来。
    四人策马疾驰很快追上了明胤一行,明胤默而不语,只是拨辔继续前行。廉衡忧他安危是真,她肯搬去沐王府倒也不失坏事,沐家小妹沐歌性情虽野,却不乏活泼率真,由她陪着她,兴许真能令她找回些生气,唤醒其对生的渴望。
    然而事实果真能如此?
    毕竟生活常常不近人道!
    一场猎杀,拆穿的不仅是廉衡身份,更打破了她和明胤原有的捆绑关系。
    廉衡在中箭落水那刻,即清醒地认识到她将要面临的绝境:明胤会让廉衡消失,却又无法让傅钧预复活,他只能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要她活在太阳底活在他身边。
    他太贪了,他既想抹平过去,又想勾勒未来。
    而她,却只打算抹平过去。
    诚如药鬼所说,她凭借敏锐才智和一点一滴的蛛丝马迹,已然猜到了明胤当年在龙泉峰“贡献”过什么事,若非如此,初识之际就不会对她这位傅氏遗孤愧疚又充满忌惮,以及襄王府地底那刺目的“段”字,若非心怀鬼胎,怎会迅捷赶来拍晕她。但即便她已猜出多少,她都没有太恨,因为造成悲剧的主因是那个时代那个背景和那一个王,因为她父亲遗稿遗著中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对明胤的疼爱,因为那些人鲜血流尽都要铸就的梦想,因为她要仗明胤的势她需要装……但也许,装模作样时间太久,让她忘记了真正的恨应该是什么样子,又或许,这份真相来自于天长日久的拼凑和猜测而非猝不及防的被揭露,温水煮蛙,慢刀放血,漫长的过程稀释淡化了原有的那股迅疾且激烈的疼痛情绪,因而她恨不起来了,再也许,她太累了,她没有多余心思投放于儿女情长上并去恨着什么人……
    该恨谁呢?
    每个人都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找一堆理由为自己辩口。
    肮脏的权利、血腥的规则、反复的人心……她愈发不喜,乃至于恶心恐惧……
    随着心智的成熟,她已从最初的报仇雪恨、转变为沉冤昭雪、再至继承那一代人的宏愿,直到现在的躬身入局、尽己之能,她一步步妥协,一步步成长,一步步放开,她明白了很多事只能顺天应时,纯靠人力并不一定能做好做成。她快疲惫到了极致,她好累,她好疼,两年,好在他也只给了她两年,她现在只想倾尽能量两年后,悄声离开所有人所有事,然后宁静的死去。
    她的极端厌生,她的异常冷漠,她的过度平静,让身边人一个个倍感不适、惧从心生。也让沐歌笑着一张脸来青着一张脸回去,姑娘回去就对沐阳郡主疯狂吐槽“什么叫冻人于千里之外”“谁给他脸了”……
    她叉腰控诉:“他以为就他长得好?本郡主什么英俊的汉子没见过?!他以为他是谁?要不是胤皇兄,本郡主稀得理他?!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姑奶奶从进去到出来他连一次眼皮都没抬!一次都没!亏得我忍他臭脸,耐性子邀他去这里去那里去散心,竟还敢眼皮不抬地下逐客令‘小生好静,郡主不若换地撒野’?住我家竟赶我走?撒野?竟敢说我撒野?我是生活太如意了要去他那里讨不如意嘛?姑奶奶又不是叫花子,要得着他施舍眼色?他以为他吃的谁家的米喝的谁家的水?真是岂有此理!气死我了……”
    沐家长姐平静听完自家小妹的激动咆哮,温和一笑,软语嗔她姑娘家没有姑娘家的娴婉,她令人将方方清炖好的鹿冲汤给隔壁庭院送去,再给二小姐炖一碗银耳莲子羹来,话未竟,小郡主长臂拦住要去送汤的丫鬟:“等等,不额外放点佐料,对不住姑奶奶我讨来的这顿不如意。”
    泻药加了。
    汤端稳了。
    可惜,沐府心意被闭门谢客了。
    廉衡谢绝了沐家长姐的心意,纵然这份心意被沐歌动过些许手脚,但这份拒绝足以让沐歌同廉衡就此势如水火,姑娘指天发大誓:不让他低下那颗高贵的冷头颅,姑奶奶就跟他姓!
    奈何,起誓容易兑誓难,紧闭的院门和龙精虎猛的施步正三人没能让她靠近廉某人一寸。这位寂如死灰的人物,确乎已经是连一丁丁闲余心思都不肯让给正事之外的任何闲杂人等了,哪怕是一个抬头,她废寝忘食扑身于某宏图霸业里,希冀着匡扶天下!她想要拯救苍生!
    明胤在时,为避免和他言语接触和对视,她还尽可能按时就寝,明胤走后,能约束她的人可谓一个没有,她几乎开启了一全套只作不休的烧阳寿模式。
    烧不完那一点点阳寿,她岂肯罢休。
    她似乎已全然忘记,一个人生命的结束,不仅关乎自己,更关乎至亲。
    她似已全然忽略了自己亦是一个满身背负着“至亲的爱”的普通人。
    究竟是什么杀死了活着的她?
    是深深的孤独?是绝望?是长年累月的病痛摧残?是受够了生活的折磨?还是压倒性的精神和情感上的痛苦?抑或,对自己的极端憎恨,以至于完全意识不到别人对自己的爱及关心?
    是,又都不是。
    她何其聪明,又何其钻营,她岂能感受不到旁人的爱。否则,她如何会不着痕迹的搭上明旻的驸马之选,青云直上,滑泥鳅一样周旋于襄王府和东宫之间?如何会不露声色地将静水流深又凛若寒霜的襄王爷逼成如今的认真且怂“见廉怂”?
    她算无遗策,偏偏算漏了自己的心,她的心胸及格局并没有强大开阔到承受所有、完成一切,她感到了鼎革币制、税政的“末路之难”,然而最糟糕的,是她算漏了自己的心。她企图一两诚意换半斤真心,一如那位智珠在握的襄王爷。然而不知觉间她竟已倾注了整颗心。可怕的是,这颗心同样换来了明胤的整颗心。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想要一份假来着。
    然而就是这份“真”杀死了她。真心,像真相一样,彻底捏碎了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假可以让你罔顾一切,真却能令你束手束脚。
    因而她所有的冷寂、灰意、厌生,说到底是对自己极端的憎恶。她憎恨自己动了不该动用的凡心。而她偏偏又把这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的凡心当成了凌迟自己的死律。
    一个人对自己尚能如此残酷,你还指望她对旁人有多温情?
    所以,不是对“生”的本能渴望唤不醒她,不是明胤捂不热她,也不是亲情牵不住她,是她自己封冻了自己,彻彻底底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虽生犹死”,叫她活人,怕不是高抬了她!毕竟活人,不会把仅有的笑意,堆给外人,而把所有冷意,留给最关心他、最亲近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