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山水几程

    贝币换算未能刁难住廉衡,沐歌不得不践行承诺领他奔赴玉溪。来云南前,他借由摆尸案引发的三堂会审,掐灭了云南诸多大小银矿的私采嚣张气焰,又通过佘斯况撅起了以永夜盟为主心的大红山铜矿,更是将以马万群为首的江西诸铜矿一锅烩,可谓将大明银场、钱场搅了个翻风滚雨。但有一事一直让廉衡耿耿于怀。
    尽管明皇将江西之事一压再压、态度暧昧,但马万群借铜矿所获私利好赖也还是皆充入了内廷库,然,云南铜矿竟是雷声大雨点小,玩了个杯水车薪。
    当初围剿大红山的,是已荣升为云贵总督的曹立本,他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困大红山,配合他将马万群家奴塞进铜矿里、引发马万群和背后暗鬼的猜忌和鹬蚌相争,怎就独独让永夜盟的人提前跑得一个都不剩?进一步说,赶在曹立本之前围堵大红山的,是早就知晓铜矿存在的明胤,以襄王爷能量,又是在云南地盘,焉能让永夜盟的人跑得一个都不剩?
    以及,那些钱,按佘斯况所述,大红山富铜,日产极高,每月“望日”往私铸坊运送一批以铸钱,而这些钱每半年偷偷往山外运一次,朝廷下令查封大红山时正值半年出钱之际,理当缴获巨额钱币才是,但曹立本上报朝廷的钱数却寥寥无几。曹立本方正贤良一介不取,绝无贪墨之嫌,那么,这批铜钱要么走漏风声被永夜盟提前撤走,要么,还留在大红山。
    而不论哪层原因,明胤既进又退的态度绝对至关至键。
    乌叔,也即淮王爷能把他牵制如此,必有深因。
    而该原因,若非自大自恋,必与她相干。
    可她既不想因区区自己,令他饱受威胁,在争储之争里受制于人、陷入劣势!更不想蒙在鼓里不明不白!
    究竟还有什么是她没猜到的?
    真相还能比她猜到更残酷么?
    离开会泽,他们不回沐府,明胤必然能猜出她来了大红山,玉溪距元江不远,他应该会抽身来寻她们。正好,在那莽莽苍苍的大山里,不如说开一切,也用不着等着去苍山龙泉峰再说开、说透。只有不再受制于人,他才能无所顾忌地永夜盟斩尽杀绝。
    乌叔?永夜盟?恩人?能发现她傅钧预活下来的,能是什么好鬼?!
    施步正三人在嵩明洲未能逮到二人,迅疾给远在元江的主子飞了封信。尔后一刻不敢停歇,边走边寻,直望会泽来。会泽虽闹,但不大,好汉们分拨挨家客栈挨家客栈翻过去,愣没能挖出二人。任谁能想到,堂堂驸马堂堂郡竟套着一身破破烂烂、花着脸蛋,破草帽烂布衫的以近乎于叫花子的形象,高高兴兴游走于大街,还是付银子住在城边边一农户大院里吃香喝辣。
    沐歌逛吃回来时,廉衡正烟熏火燎的在院里熬药。瞧她进来,少年紧忙摇摇晃晃倒地上,哎呦喂唷要死不活:“好徒儿,快,药……”
    沐歌将拎手里的鸡鸭鱼蛋递给大妈,交待了句“多放点辣子”就抱着膀子踱过来:“能不能行啊你?还装!”
    廉衡捂胸口一通假咳,道:“好徒儿,为师这药,怕是要你煎了,为师得回去躺着了。”言讫他爬起来,洽洽洽地望屋里去了。
    沐歌端药进来时,廉衡正趴地图上沉思。
    姑娘踹脚他凳子:“又在憋什么坏心思?你我一逃,云南府必定全城戒备,只能舍近求远绕开云南府了。”
    廉衡将药碗退开些,指着大红山惆怅道:“会泽到玉溪本就路远水长,再绕……我这身板……不能绕!”
    沐歌不干了:“本姑娘好不容易跑出来没人管,才不要被抓回去挨训。自打胤皇兄来了率兵出征,父王天天说什么现在是关键时期,以此为由,活活关我大半年,连王府的门都没迈出。你以为这次出来,真是你激将法管用啊,不是,是本小姐自己要出来的。”
    “既是关键时期,郡主和驸马双双跑了这事,谁敢大肆宣扬?王府外围永夜盟、前袁、段氏的眼睛指不定有多少双,万一叫他们知道你我跑出来,不得拼死活捉,好作筹码,如此,数月来的围剿之战岂非要功亏一篑?”
    “那你还敢怂恿我跑出来?”
    “但,”廉衡皮皮一笑,“不能因为怕‘万一’,就牺牲其他机遇,缩手缩脚什么都不做。”
    “那怎么办?扮商人回去?”
    “你是怕山匪不抢你吗?”
    沐歌……“那你说怎么办嘛?”
    廉衡狡黠一笑:“你求我,求我哥哥就告诉你。”话毕,惨叫声随之而起。
    沐歌别过他胳膊将他小脸摁进地图里,恨恨道:“我忍你很久了,再耍心眼再占便宜,新账旧账本姑娘今日一并算回去。”
    少年忙道:“我说我说。”
    两日后。
    廉衡和沐歌双双翘着二郎腿,坐骡车上,跟在镖行队伍里一路南下。
    沐歌由然佩服,不禁竖个拇指给他,大意是夸老奸巨猾非他莫属。此乃“滇南第一镖”派出的一对粮镖,近半年兵燹不休,粮食最是吃紧,粮商不得不顾镖护粮。镖行护镖,等闲山匪一般是不敢打劫的,他二人出点小钱跟着镖行同行,安全系数可想而知。而最猾,猾在,放着好几家镖局不选,廉衡偏偏挑了滇南第一镖。
    做镖局生意要有三硬:一是官府有硬靠山;二是绿林有硬关系;三是自身有硬功夫,三者缺一不可。这滇南第一镖,官府靠山正是沐王府。或者说这滇南第一镖,开办人本身就是沐府,他们镖费低廉,镖质极高,为的就是保障、繁荣整个云南的贸易,给运送货物的商人们吃颗定心丸。虽说这并非长久之计,但镖行作用还当真不容小觑。
    “滇南第一镖”旌旗一旦扬起,便是大贼大匪也不得不避退五尺,在云南地界,谁敢对抗沐府,如此威震遐荒,沐歌不翘小脚都不行。最重要的,密查再严的关隘,见着“滇南第一镖”也只会敞门迎送,不做多疑。任谁能想到沐府郡主和天朝驸马,会扮成回娘家的小夫妻,跟在自家的镖行里一路顺顺当当混进混出云南府,进而混到玉溪府,如此高智,廉衡不翘小脚都不行。
    廉衡挑的这支镖是前往更远的新化洲,他二人在玉溪下车后,走走停停,随走随蹭车,天黑透时才宿在了尖哨岭一家农舍。任沐歌如何辩解,人家都当他俩是小夫妻,夜半便只多余支了一张床给他们。廉衡在跟镖时,张嘴就来的“岳丈家路远,我家娘子又貌美如花,万一遇上个山匪草寇,馋她娇容,岂非不是要要了小子的命”不仅轻松搞笑地赢得了镖队的信任,更是臊着了沐歌。此时此刻,黑天黑地,孤男寡女,沐歌脸不由再度烧起。
    廉衡无心再撩逗她,只好干咳一声,道句“你睡吧”,便问屋主借了油灯,猫在屋脚,顾自看起那本来来回回、已翻至烂页的厚厚手记。
    廉衡体弱,饶是此行他打开些许心结,一路走来呵呵哈哈对其积郁之体向好回转亦颇多进益,但旅途劳顿乃客观事实,他体力透支亦是客观事实。纵然人贵精气神,休息不好,沐歌不保他不会就此倒下。
    姑娘心说我可担不起你这责,倏然撤去娇羞,严肃道:“喂,你要是明天还想进山,今晚这床就你睡。我去问他们再要一床被褥,我打地铺。”
    廉衡:“岂能让一女子打地铺。”
    沐歌哂笑:“问题是您老人家打得了嘛?放心吧,本姑娘以前偷偷随军屯田,没少在野外睡,身体比你硬百倍。”
    两人又争片刻,末了还是廉衡睡床,沐歌睡地。翌日打早,就整点行囊向着大红山去。沐歌贪近,想翻山,廉衡担心密林深处藏有山匪,不同意,坚持走大道。上道不久,就又碰上了几辆运粮车,沐歌喊住他们,欲给点路费盘缠再搭顺车,廉衡拉住她道:“要过冬,粮为天,这几车粮食不比白银来得便宜,没有镖行护送,这粮车走在山道理就是个活靶子。”
    沐歌:“危言耸听,你也太过谨慎了,这一路走来,翻山越岭也没见遇上一个土匪。再说了,本姑娘的弯刀可不是吃素的。”她迅疾已极地耍了下刀,就跑去同为首领队商讨。有钱能使鬼拖磨,何况只是在车辕上多坐两个人,交易迅速达成。
    沐歌一旦抬屁股坐上去,就甭想再让她下来。
    廉衡长叹口气,被迫上车,不觉唠唠叨叨道:“这才刚走,就走不动了,这要进了深山碰不着人烟,我看你怎么办。”
    沐歌不以为意:“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粮车哒哒奔走,沐歌和赶车师傅聊得很欢,廉衡却忧心忡忡,他只求顺利进山、顺利出来,万万不要横生枝节。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走出不足一炷香,在一岔沟入口处,轰隆隆凭空杀出来一帮立眉怒目的山匪。上百名山匪提着明晃晃的刀斧,虎狼般扑来时,廉衡胸中茫茫,那一刻他只想着一句话: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沐歌拉进来受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