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三年

    刘约可不是十七八的懵懂少年,他自然明白面前姑娘的眼泪是为何。可明白和装傻并不冲突。
    见眼泪就要噙不住了,他递上手帕,愣愣道“姑娘莫哭,青州不远,说回家便能回家。哪天有空就回来找我、找如鹰钱枭他们……”
    他越说底气越弱,张苏适时开了口“公子不用担心我们。今早我听鸨母说,杨家盘下此地可是下了手笔,公子要早些做好准备。”
    说着话,张苏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刘约想顺着那些琐事说下去,可见张苏宛如珍宝一般地收拾好自己的破手帕,他有一瞬间忍不住了。
    或许是理性,也可能是胆怯,刘约并没有将留下来这几字说出口。刚有种重新做人的感觉,如今又要瞻前顾后,彷佛有口淤血囤在嗓口,不吐不快,吐了却又怕……
    “姑娘,”沉默许久换来断断续续的话语,“一会我让田五送些盘缠……不是,我是说,说……早去早回。”
    青州没有烟花地?翠红楼的几位姑娘如此出尘,值得大户花重金给请过去?答案显然。老鸨清楚,刘约也清楚,张苏更是明白。
    一切不过是为了她。
    既然自己没有留下她的底气和誓约,何苦要阻拦,又有何资格去阻拦?你怎知她会过得不如登州,你怎知她会挂念某人不思饭茶,你怎知一声留下便能让人投注终身?
    刘约不知,张苏更不想。她不想青州生活如何,她不想自己是否有所不舍,她不想这一生值不值他来挽留。
    “如果感觉不舒服,我去接你们回来。”
    张苏微笑摇头“听鸨母说,日子要比这里好。我虽是鸨母买过来的,可她从未强迫我做什么,也一直对我照顾有加。这一次换我帮她,公子就不要挂念了。三年,鸨母说三年后我们便能回到登州,到时再与公子相约。”
    “好。三年后的大年初一,我亲自在城门迎接!”
    彼时再见还是一去无归,不是现在能说明白的。
    不如饮尽一壶酒,互道安好,各忙各的去。毕竟今天是年三十儿。
    ……
    今晚的除夕注定与前几年不同。万历元年马上就要过完,新皇头年到底如何,臣子们自然要跟着朝廷做个总结。
    其实各位地方官都清楚,这一年和隆庆年没什么区别,顶多庙堂里换了一扎,但天子年幼,才一年根本就看不到效果。
    奈何朝廷的事情世人哪敢置喙,既然上面来了旨意,衙门口就该陪着热闹。登州府不敢例外,除夕夜不放假,大大小小的官员陪着知府大人“跨年”,顺便吃上一顿。
    毕知府在任时没这么做过。说不出好坏来,就是觉得言知府难伺候。
    这一点,范澜深有体会。三年之内治理好木渚河?三年之内用一条拥窄的木渚河开展起漕运?范澜恨不得骂娘,可静心想来这事儿也不怪知府操之过急。
    下半年登州府闹了饥荒,天气反常是主要原因,可淤堵致使丧失灌溉能力的木渚河也得承担一部分责任;登州陆路就一条方向,本以为开海禁后能从南北方向发展海运,结果又沉了一船的粮食……
    水利、农田、漕运必须要改革。范澜暂时还有热血,他明白这几件事情的重要性。可正是因为热血尚在,他也知道做起来的难度。
    如今登州府没几个登州人,盐案后派来的官员真的有做父母官的觉悟?
    不太有。他们现在的任务是在言知府和林同知的面前表现的好一点,争取早日调回去。哪怕调不会去,也别让糟心的差事落在手里。
    千万别像那范澜一样,否则活不活得过三年还是个事儿。
    林陌自然明白手底下是一群怎么样的货色。能使唤并担得起重任的人不超过三个,剩下的是不知朝廷从哪儿淘汰的败类。私盐案的影响巨大,只要顶头的那位还活着,登州便一直会是从犯,正经的官员有几个敢来的?
    林陌自认为不怕这些,他执拗的正气凛然倒也符合登州府如今的气质。
    言知府却做不到如此坦然。现在看来,一直瞧不上的青州府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本以为来登州后可和文载一同大展拳脚,结果出了那么一桩事情……他现在都怀疑毕知府进京是提早收到了风声。
    可想来毕知府没那么通天的关系,唯一能说上话的无非是个刘仢。自己是看着刘仢长起来的,论关系远近,哪怕自己没法和他岳丈相比,他还能忘了亲爹不成?莫非真是……
    言知府与身侧的刘昭碰杯,眼神里全是忧愁。
    与此同时,知府后院。
    言泠依旧冷漠无言,摆弄着手边的香炉,时不时将干花瓣抵在香上熏烤,似乎不是为了嗅见什么味道,单纯的解闷儿。
    出人意料的,与她对坐相谈的竟是杨家二少爷杨铁。
    下午还在文登的人,落黑便出现在登州,还是在言知府都难进的言泠闺房。刘约绝对没料到,屋内二人也绝不会让他知道。
    可这话头,却总是围着远在文登的他转。
    “小姐替我们杨家除掉了翠红楼,这份恩情,后面的日子我会慢慢还。”
    言泠又摘了片花瓣递进香炉。
    杨铁早就领教过言泠冰冷的性子,没得着回应不要紧,他笑道“我会让刘约在三年内赚足银子,前提是他不要正面惹到我。至于他和小曲的关系,小姐大可放心,小曲最迟来年六月便会嫁人。”
    “钱珑呢?”
    似是不适应言泠开了口,杨铁思索片刻才回道“我那三弟虽然愚钝,但他可是我们杨家的三公子,钱通判怕是禁不住这桩亲事吧?还有那位小师妹,年初三我便会派人去提醒她娘亲去往青州一事,到时候……”
    言泠拂去手指上的烟灰,淡淡道“公子只要能让他三年内身侧别无他人,我就可保证三年后带他离开登州府。”
    再无他言,也无其他动作,逐客意味明显。
    杨铁起身拱手,在丫鬟的引领下出了言家内宅。
    登州府除夕夜就算如何热闹,知府后门的街道上还是一片黑寂。猛然出现的灯笼照着杨铁登上马车,随后再次淹没黑夜中,就好像无人出门,又无人来过。
    ……
    ……
    “少爷过年好呀!夫人已经睡下,您也别等了。以老爷和知府大人的交情,今儿肯定会留在登州,早些歇息吧!”
    刘约谢过大牛递来的热汤,微笑示意无碍,继续瞧着手头账目。
    他知道父亲不会连夜赶路回来,等父亲是托辞。主要还是等大年夜被他派出去的刘守有。
    再候一声梆子起,身着夜行衣的刘守有叫开书房窗户。
    “傍晚出城的马车的确是杨铁的。他走了也好,我这次摸进去比较方便。”
    “得着什么话儿了?”
    “所谓济南府大户,不过是有几块地的寻常人,身后真是杨铁。听他们聊天的语气好像是和你有深仇大恨一般,说了好几回要置你死地。”
    刘约笑道“正常,他们不那么说才奇怪。还有么?”
    “有,”刘守有掂量许久,说的比较谨慎,“冒充大户的那人说过这么一句话言泠那蛇蝎本性难移……估计是我听错了。还说了个什么三年,再就没什么有用的话了。”
    蛇蝎,三年,青州?
    刘约眉头轻皱,随后微微一笑。
    “你是不是三年后便要回京?”
    刘守有怔道“呃,我爹让王将军的侄子捎来一封信,上面的确说是让我在登州待上三年。这事儿我昨天才知道的,寻思不着急说,你……”
    “我猜的。但王将军可是能看见那封信吧?”
    刘守有一点即透,“你是说他们准备在我离开之后对你……难道真能对你行凶不成!有这么大恨意吗,又怎么……”
    三年后到底有什么大戏要上演?
    刘守有没嘀咕明白。
    刘约却看得很开。
    朱骄果然没有说假,有人是实打实奔着弄死自己来的。
    “行了,回去睡吧!过年好呀!”
    “这事儿不管了?”
    “不是还有三年么?想太多对身体不好的。”
    刘守有直愣愣地看着刘约奔向床榻,也不知道该不该替他操心这些。
    想动我兄弟?你们怎么确定我爹一句话就能给我叫回京城?
    来,尽管来!
    刘守有颇为豪气地替刘约关上房门,动静不小,震得刘约睁开了眼。
    “终于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