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之前

    风沙满地的世界,荒凉的大漠深处,总有偏僻的小角落,储存着困兽的人们。
    老人凝望难得的漫漫星空,浊泪成行,哼起不成调的古谣。
    [算当年、虚老空名。浮生一梦,俯首无陵。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嘶哑的歌声咿咿呀呀传进小小的会议室。
    室内,李齐专注地盯着屏幕,皱起眉“把门关上,吵。”
    史天无奈地叹气,认命地关上不远处的电子门。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李齐指尖飞跃在键盘上的哒哒声,像古老的马蹄。
    寂静的空间里,史天毫无征兆地想到前不久李齐被人从沙尘暴中捡到的奄奄一息的模样,血和沙子混在一起。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狼狈不堪的少年竟然会在不久后就能耐地支使自己去关门。
    由于星系的运动轨迹对天气的影响,这个星球的植被覆盖率已经迅速降到惊人的31,人类措手不及地准备着离开这片充斥着沙尘的大地。在无尽的风沙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互相安慰道,不会有比这还绝望的事情了。
    不过当然会有的。比这更深的绝望。
    这是大漠深处风蚀型沙丘下的一个掩体。奇特的地理环境诱导风沙带着植被的种子和零散的物资抵达,随后沙尘暴又卷来了饥饿不堪的人们。
    在谷底凝视天空之时,却已深陷沼泽。
    掩体外的人们对太空无尽憧憬着未来。
    而掩体内的会议室里,两位领导者相顾无言地对坐着,这是仅存不多的食物和水促成的困境。其实迟早会有这一天。他们都知道。
    “我们还剩有植物的种子。”勘探者徐厉狄忽然想起被丢弃在无用仓的种子。
    “现在没几个人会懂种植,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概率也不大,而且那些植物不能吃,更别说,没有时间了。”掩体者史天冷静地列出准备好的数据,看着徐历狄,无声地说,这就是绝路了。
    “如果我能早点出去探路”徐厉狄深深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陷入无限的自责。
    史天翻阅着手上的资料“这附近有人的可能性比你可以用左脚踩右肩膀的可能都小。”
    徐厉狄听闻后仰躺在长椅上,尝试一会,未果“还真的踩不到。”
    史天对他神经病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心如止水。
    “接下来的事情就得靠你了,算下供给和需求,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吧,我一看数字就头疼。”徐厉狄站起来,说,“我去安抚外面的人了。”
    他拉开会议室的门,那个前不久被史天捞回来的少年直直地站在门外。徐厉狄好奇地打量他一会“哟,恢复不错嘛,你也听得够久了吧?站了怕得有半小时了。”
    少年没有被揭穿偷听的尴尬,只是幽幽地盯着史天,高深莫测“我有一个方法。”
    忙碌的史天并没有抬头“你有一个锤锤。”
    少年
    少年不服气地揪起准备溜走的徐厉狄,气呼呼地把刘厉狄放置在长椅上,开始聊起了自己的计划。将食物经过细致的计算注射进人体,脑电波通过晶卡沉浸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多出的电能发射信号等待救援。
    “你去把无用仓的虚拟屏搬过来。”
    谈到热火朝天处少年理所应当地指使早已昏昏欲睡的徐厉狄。
    突然被点名的徐厉狄莫名有种数学课开小差被老师抽查做题的慌张感。
    史天终于将数据分好类“我了解到的只有你一个人会写系统,你如何保证不会出错?加上注射剂的排异系统恢复需要时间,晶电网的维修工作如何在沉睡时运行,如何劝服勘探者不捣乱?这些工作你想过吗?”
    “我是李齐,所以我写的系统不会有问题。其它的应该是你们擅长的事情。”
    “在你完成系统前我得继续进行数据分析。很遗憾,我并没有时间。”
    这时徐厉狄提着小型虚拟屏打开会议室的门,成功获得李齐和史天两人默契的齐齐注视。
    “我觉得徐厉狄不错。”少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史天对徐厉狄温温一笑,打量一番“嗯。”
    徐厉狄?
    史天站起来,拍拍徐厉狄的肩膀。李齐也凑了过来,有模有样地学着史天踮起脚拍到了他的肩膀“加油。”
    “在我离开的短短时间里,你们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凭借野兽般的直觉,徐厉狄微妙地觉得自己仿佛接过了千斤重担。
    徐厉狄有充分理由认为自己与科技宅这种生物存在排异反应。想当初他从无人区摸爬滚打九死一生被勘探队看重以后一直活得顺风顺水,直到莫名其妙分配到史天的小队,至此便开始007的不归路。
    他勤勤恳恳工作到遇险被困在这个连卫星都几乎看不清地理条件的破地方都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好不容易大事了去,史天随手捡到的小崽子就噼里啪啦扔过来成山堆的文件,迫不及待把自己和史天一起关在会议室一连宅了好几天琢磨什么‘追鹿’系统,留下他咬牙切齿地与勘探者和掩体者斗智斗勇。
    他只能悲愤地继续苦干,恨不得手指苍天质问为何自己不能像史天那个欧神一捡就是一个天极卡,然后心安理得当咸鱼。
    勘探者主张外出探查资源求救,核心成员徐厉狄。
    掩体者主张建设掩体发射信号,核心成员史天。
    “所以你是勘探者,还是掩体者?”
    史天担心李齐整天团在屏幕前把自己烧坏,于是不由分说就把这个快发霉的蘑菇拎到沙丘顶赏星星,却在群星环绕的宁静中突然发问。
    最近的夜空越发干净澄澈,浩瀚星海万千,也不知道以后定居哪颗。李齐遥望着荒凉大漠,掩体下的人们渐渐睡去,勘探者和掩体者的争吵在宏大的夜空下归于沉寂。明日朝阳再起,救援不来,争执不止,用争吵乔装的绝望终究会慢慢剥落掉。
    而史天盯着李齐,等待他的回答。
    “这很重要吗?我不过想活下去而已。”李齐站起来,准备回到会议室继续当蘑菇。
    “我知道你是谁,李齐。”史天闷闷地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有别的想法。例如悄悄将部分求救能源用到提前唤醒勘探者的身上。”
    *
    李齐,少年班特殊计划成员,逃离星球激进派成员。新沙尘纪元4年9月,因擅自在开采型飞船上设置探测指令被处分察看。9月17日,由研究院押回所属学校,半路遭遇沙尘暴,被卷入大漠,下落不明。
    李齐愣了一下,诧异地望了史天一眼,随后眉语目笑“我都把研究院的汇编语言用了一部分在追鹿系统上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不动声色地抹去手心密密的冷汗。这才恍然史天一直呆在会议室是为了观察系统。
    回去得改掉那段代码,他想。
    “李齐?”
    李齐吓了一跳,这回看见的是语重心长的徐厉狄。
    还没完没了了。
    徐厉狄向他走过来“我看到史天把你喊到沙丘上去了。不用管他瞎说,这家伙最喜欢站在高处给人进行思想教育,他一直对自己的身高不怎么自信。”
    比史天高的李齐“?”
    李齐“你经常被叫上去?”
    也比史天高的徐厉狄“是啊。史天以前在一个秘密部门搞,后来自己申请跑到勘探局作心理咨询。所以他说的别往心里去,好好干啊。”
    李齐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他问你是勘探者还是掩体者了吗?”徐厉狄继续说,大个子很快逼近李齐,“他没问的话那我问你,少年班的小天才。”
    天很黑,很遗憾并不能看见李齐的表情。
    茫茫夜风,萧萧沙鸣。
    “代码我是看不大懂了。但是我能找到他在资料库的搜索记录。”徐厉狄把目录递给史天。
    而对于李齐究竟是勘探者还是掩体者,两人都默契不提。
    “这一列是二级搜索。醒目点的就是他跳转的这个链接指向是很久远的电脑病毒。”徐厉狄指着红字圈出来的部分。
    史天思索了一会“这种文件型病毒太古老了,我写的杀毒软件能够检查和清除掉。”
    “最后再编译一遍,应该能确保不会出岔子了。”徐厉狄活动活动手臂,随后重重拍一下长椅,试图将咸鱼躺尸的李齐铲勺翻身。
    李齐一直懒懒躺在椅子上,嘴上叼着一块浓缩饼干,安静听他们对逐鹿指指点点。
    自从开发完逐鹿,他仿佛就进入了疲劳营业后的社畜自我厌弃期。
    “你以前是网安的?”他这时候突然有了精神。
    史天瞥他一眼,点头默认。
    李齐饶有兴趣地重新审视了一遍史天“发量不像啊。”
    “写个系统对李齐来说花不了那么长时间。你也不像个少年班小天才。”史天嘲讽回去,掩饰自己的一点慌张。
    李齐摸摸鼻子,心想要再写个病毒可不就得花那么久嘛。
    网安内部都不知道李齐其实在他桀骜不驯的求学路上认全了所有的工作人员,但是李齐印象里还真没史天这一号人。他前几天试探许久都没发现端倪,如果史天真的是网安局一份子,那么他只可能来自联盟。
    李齐的眼睛渐渐冷下去,索性闭眼假寐。
    一开始的联盟只是想集合各国资源尽可能多的救助荒地上的人。但后来联盟日渐壮大,各方势力混杂,有心人暗中分权联盟元老。等焦头烂额的各国适应新沙尘时代,准备整治时,新联盟木已成舟。
    它利用之前的资料完美地利用各国普通民众的恐慌情绪和利己主义。而明日阴晴未定,只为片时留笑不停。他们不愿为未知的未来耗费一辈子的呕心沥血,便开始与各国争夺资源,享受短暂的现世安稳。
    青山与柴,只探青山。不见柴烧。
    不过这些事离大漠深处的李齐尚且算遥远,他正安逸地躺在会议室的长椅等待被送入营养舱。
    “营养舱代号是陀罗!不是骆驼!不是那个丑陋的双峰反刍古生物!”李齐看着徐厉狄手上的资料抗议“请你们尊重一个理科生的文学素养!”
    “那我老早就想问了,为什么叫系统追鹿?”
    “这,说来话长啊。”
    “长话短说。搞快点,我忙着呢。”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只鹿和狼,狼追着给鹿讲故事,从前有座山”
    “算了算了别念了别念了大少爷。”徐厉狄好脾气地把骆驼的名字改了。
    李齐朗声大笑,真情实感地觉得徐厉狄好玩“这在编程里就叫递归了。”
    “我管你递归还是小鹿撅腿”徐厉狄收拾好文件匆匆离去。
    李齐伸懒腰,推开会议室的门。这么多天第一次行走在白日之下,他带上防尘眼镜保护娇气的眼睛,有限的视角里是尚且算平静的沙丘。
    老人搂着小孩在沙丘的阴影下休憩,哼着古老的歌。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他们是跟你一天捡回来的。”史天与他并肩站着,语气平静,仿佛在说捡的几个垃圾。“剩下的人在帮忙搬运物资,你看不到其他人了。”
    “那儿不是有一朵花嘛。”李齐指着老人脚边的一盆小小的,怯生生的花,它生长在保护罩之下,玻璃扭曲了花瓣的纹理。
    “徐厉狄从无用仓里扒出来的。那么一点能量无所谓。”
    “我们沉睡之后,它还能活多久?”李齐忧心忡忡。
    “说不定比我们还久呢。”
    “好像也是。”
    李齐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甚至更加忧伤。
    第一个送入陀罗的是那位喜欢诗词的老人,陀罗的金属门在他稀疏的发梢上合紧,衰老的躯体凝固成了一座雕塑,如同梦回孩童身处摇篮,慢慢晃荡至岁月的尽头。
    他身上的信号灯明明暗暗地交织闪耀,正负电子开始涌动,于是黑暗的掩体仿佛开始了一场扑朔迷离,灯火交错的盛大派对。紧接着人们沉默着,有序匍匐进入蚂蚁一般的洞穴,在编写的虚幻梦境里继续漫长的等待。
    “我得看着你进去。”史天和善地微笑。
    “行吧行吧。”李齐挑了离徐厉狄最近的位置,躺好后扭头便看见猛汉徐厉狄手捧娇嫩小花庄重闭眼,宛如一尊耶稣像。
    李齐“你干嘛呢?”
    徐厉狄肃穆宣誓“人在花在,人亡花亡。”
    最后一阵电子声滴滴答答如春雨轻洒。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只鹿和狼,狼追着给鹿讲故事,小鹿撅腿,就把狼踢到了山脚。
    狼已经死了,李齐这样想着。
    寒冷的群星倏地升起,黑色的鸟群迁徙离去。
    吾名宿周。
    我拥有最无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