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茶楼惊变

    文卿信背着伞,不疾不徐地在寒山城的街巷中漫步。行商之人大多记路的本事都不会差,只可惜她不在“大多”之列。她想起沈先生说她习武天赋也不算突出,他若是赞赏她,也只会说她勤奋刻苦之类。

    今日她要去碧树茶楼,去那里的路她倒是真不会忘。碧树茶楼的掌柜便是紫烟阁阁主沈青澜先生的独女沈绿木。沈绿木最擅配制香品,这家茶坊便是凭着各类新奇茶饮闻名江南的。

    文卿信自认也不是倾国倾城那种,她早已习惯路人对她那双异域蓝眸投来的好奇目光。她在注意街旁溪畔那些卖饰物和刀剑的店铺,想着也许能寻个脂粉盒子给沈绿木。

    “秋华姐姐!”

    文卿信还没回过神,便有个人猛地扑上来挂在她肩上。本来她在这豫国就算是重心高的,这一来她身子往前一倾,险些摔倒。待她重新站稳,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秋华?”她转头向后。

    “哦,是秋白,秋华是我爹。”清秀可爱的紫裙少女从文卿信肩上落下来,悻悻地改口。文卿信见她这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绿木,出来买茶的?”

    “嗯。”沈绿木忽然从袖中变戏法般掏出一个物件,“对了,我还给你带了这个!”

    那是个小巧的褐木梳,沈绿木将它塞到她手里。文卿信注视了片刻:“这是……桐木做的吗?上面还雕了荷花。”

    “这是我在芸娘的铺子里买的青荷梳,芸娘说是从南浔找来的呢。”

    “绿木真是有心了。”文卿信发上本扎了一条浅蓝缎带,现下她将青荷梳也挽上发髻。

    “还不算太难看。”

    文卿信假嗔地撇撇嘴,伸手拍了拍沈绿木清瘦的肩头:“我戴着不该是很好看才对么。”

    她来紫烟阁,原本只是为了在这大豫寻一处安身,可她与沈绿木关系颇好,沈先生又宠爱她绿木这个掌上明珠,便也挺照顾着她。沈绿木字安宁,文卿信其实不知道按照规矩应该叫她什么,但反正她们玩玩闹闹,也不管什么规矩。文卿信字秋白,沈绿木就叫她秋白,按她的说法,她觉得这个词听着有点熟悉,总归是她喜欢,所以就这么叫了。

    至于沈青澜,字秋华,文卿信唤他沈先生。

    “沈先生近来可好?”

    “爹爹染了风寒,还在阁中休养呢。毕竟年纪也有点大了。前些天我都在紫烟阁里待着,今儿爹爹说他的病也没什么大碍,要我出来转转,别成天在家里照看他了。”

    沈青澜弱冠之年娶了一位妙龄佳人,名唤林翠湖,多年未得子女,直至四十三岁林夫人才有了绿木。仅仅又过了两年,林夫人便病故了,如今沈青澜将至花甲,身体确实是差了些了。

    “那咱们去碧树茶楼?今日那里会有些有意思的。先不跟你多说。”

    “喂,怎么还学会卖关子了!”沈绿木踮脚,学着刚刚文卿信的样子拍她的肩膀。

    “怎么了,我不说,你不去?”

    沈绿木用力一扯文卿信的衣袖:“走走走。”

    两人便向茶楼的方向行去。沈绿木抿着唇,似乎刚想问点什么,文卿信立刻开口:“去中原那边就是游历一趟,没什么特别的。”

    “不就是不想说嘛。”沈绿木明显有些失望,但仅仅过了几秒,她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街边的店铺和行人,和文卿信开始了天南地北的漫聊。约莫一刻钟后,碧树茶楼的牌匾便出现在眼前。

    “你一定还是喝积雪草茶。”沈绿木低着头想了想,忽然抬起脸来,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不然我就不让他们给你上茶。本姑娘可是沈老板!”

    “哈,绿木你可学坏了。”文卿信停步,她着实有些讶异,转念一想,现在告诉她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过一会儿她也会知道。“你知道丹衣么?”

    “丹衣!还以为是什么奇事,就是那个在城里酒楼唱歌的姑娘嘛,原来她来碧树茶楼了。”沈绿木觉得无趣地耸耸肩,“听说她唱得很好听,但我不喜欢她的名字,总觉得有点,嗯,晦气。”

    “你说那位丹衣将军。”

    文卿信当然能猜到。丹衣将军姓甄名轶字华景,镇守云归城,战功赫赫,德高望重,却在十年前因谋逆之罪遭满门抄斩。甄轶身为女子本可免死,可她偏偏也是手握重兵的将领,因此也难逃枭首之刑。那事直到今日依然引人唏嘘,叫这个名字,确实难免让人听着不那么舒服。

    她们继续向茶楼中走。“没错,不知道那姑娘怎么想的。就坐这台子前面吧?”

    天色已经暗了,茶楼中的客人越发多了起来,不过舞台正前方那张小圆桌竟还空着。圆桌旁恰好有两把木椅。

    “你先去坐着,我去给你准备茶水。当然没准我会偷偷喝一点你的。”

    文卿信伸手过去想拍沈绿木的脑袋,她却敏捷得侧身避开。“嘿,你还是坐着慢慢等吧!”她轻轻扬眉,转身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文卿信笑着长吁了口气,在圆桌边靠舞台那边坐下。她把背后的绢伞取下来,拿在手中把玩,反正在丹衣出来之前,她也无事可做。

    她这把伞叫做“六道伞”。伞面由白银为骨支起,比一般的竹子结实多了,因此只需六根伞骨,它便得了这个名字。这着实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因为每当有人问起什么因果报应六道轮回,她都必须解释一遍她真的没有修过佛家,虽说以她的博览群书她也不是不知道。她注视着锋利的伞尖出神。

    身旁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文卿信一转头便见沈绿木面色苍白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过来了。

    “你这样子,偷喝的就一点?”文卿信虽觉得不太合适,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快去解决了,不然可就真的看不到好戏了。”

    沈绿木含糊地应了一声,弯腰弓背小步离开,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虽然来了这一出,沈绿木办事她倒还是信得过的,因为不一会儿便有个小伙子给她和旁边一桌上了茶。文卿信注意到那桌边坐着个人,面色看似平静却苍白得有些异常。他穿一身不显眼的褐色袍子,桌边另外三个人皆神色冷峻,还都佩了刀。他们的茶根本就没动。

    她啜了一口茶水,思索着要是她专门把丹衣请过来,沈绿木却错过了,那可真是不值得。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文卿信翻转六道伞的动作停了下来。事实上,整个碧树茶楼刹那无声。

    她自暗处款款行出。眉间绛色一点菱形花钿,凤眼微挑,浓妆艳抹,白衫外披赤红大氅。她的歌声哀伤悲怆,绕梁不绝。

    “屈子《九章》,《悲回风》。”文卿信轻声道。

    论其原意,这首诗本是用于抒发奸人当道的愤懑,丹衣却似有意删去了这些,仅剩下沉郁哀思的一段。她唱这些做什么?

    丹衣歌罢,长袖倏地一舞,文卿信霎时心中一惊,险些呼喊出声。那女子一旋身,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自红袖中弹出,她疾步奔过来,直向文卿信旁边那桌而去。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食客皆愕然无声。那三个人明显意识到了危险,可丹衣的速度太快,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她手中的利刃便毫不犹豫地刺入褐袍男子的胸膛。男子与她四目相对,他身体打颤,目眦尽裂。

    “你,你真的是……”丹衣神色未变,将匕首狠狠推了进去,男子一句话尚未说完,便骤然没了气息,双眼大张,惊怖万分。

    而就在丹衣行刺的时候,文卿信察觉到一抹银色的流光自窗外射入,方向也是那名男子。

    丹衣抽出染血的匕首,面不改色地扯过他一只手臂,将他面朝下摔在茶楼地面上。文卿信定睛细看,看见丹衣俯下身,从他后心处取出一枚飞鸟状的银镖。她下意识地将手移到六道伞的伞柄处。

    那三人之一猛地挥刀砍向丹衣,她敏捷闪身避开,左手手腕一动,便将银镖掷向他。飞镖没入他的脖颈,血光四溅。丹衣手持尚在滴血的匕首,绛红丝履踏在血泊中,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另外两个侍卫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可丹衣却并未再大开杀戒。

    “你们走。我与你们没有仇怨。”

    丹衣的声音很冷硬,比起她的歌声,堪称是毫无感情了,甚至连威胁或者愤怒的意思都没有。要不是文卿信之前见过她,真的会觉得她有几年没说过话了。

    她像一尊极美却极冷的雕像一般立在那里,没有更多的动作,那两个侍卫愣了片刻,随后如蒙大赦般转身就溜。丹衣把匕首扔在地上,跟在他们后面,绕过桌椅,旁若无人地往门外走去。无人阻拦。

    直到这时,文卿信才意识到她到底有多镇静。茶楼已经炸开了锅,有孩童在大哭,妇女见着事情貌似告一段落赶忙牵起孩子逃离这是非之地,几个壮汉提着刀大声争论,也不知该不该有所行动。而她,端坐在离风暴中心最近的桌边,一声不吭,看起来都没有逃跑的打算。这下子她甚至觉得有点尴尬了。

    她站起身,当然不是为了逃跑。她要去找丹衣,问问她为什么要把事情闹这么大。她这么想着,提着伞便往外奔。

    早知道有这档子事,她才不会拖沈绿木过来呢——可是话说回来,就这时间来看,沈绿木“解决”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点吧。

    管他的,现在她的首要任务是找到丹衣,让她消停会,避避风头。至于沈绿木,这是她的地盘,她不会出什么事,不过等她回来,她可得好好跟她解释这些突如其来的事。

    她冲出茶楼,这才发现“找到丹衣”这事有多困难。天色很暗,到处都是奔逃的人,她难道该大声喊“丹衣”?她能听到吗?她会愿意再次露面吗?或者她还不如直接喊……

    她一转头,就在那时,有人狠狠地撞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