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铜都钱乡

    会泽产铜量大,又地处滇黔交界,虽多夷少汉、易动难安,却并不影响它沾染王化蓬勃发展,其时已为西南区经济十分突出的发达之地,全国两京十三省皆在此处设有专门的办铜机构,五湖四海来做生意的商贾如云,尤孟頫钱辂二人履职云南的次年,便将精力主要集中于此间。钱辂离职赴京后,尤孟頫才去往临安。
    廉衡坚持来此,也是不想单纯的纸上得来终觉浅,他想实打实走一走看一看。
    客栈歇息半日,二人就直奔闹街子,走走停停,吃吃逛逛,摸摸问问。沐歌从街头吃到街尾,廉衡从街尾问到街头,一个吃遍美食,一个问透交易,各司其职互不嫌弃。如此三日,该吃胖的瘦不了,想了解的亦了解透。少年人慨叹:不愧是铜都钱乡,问题表现得确实比皇城帝京更为深刻。不得不再次庆幸,当初他挑选此间、或者说他父亲傅砚石当初挑选云南作为赋役征银与财政转型的试水地,实乃远见之举。
    廉衡望着欢蹦在前的少女,跟着开心:“太祖曾让荡山寺无极长老撰写了篇《贝生赋》,你可会唱?”
    沐歌骄傲道:“当然啦,这里每个人都会。其赋言:其适用也,独贝呼庄,手乃二对,八十成索,廿十索为袋,五金任其低昂,百物由其向背。意即我们滇南海贝计数之法,一贝称庄,四贝称手,十六贝称苗,八十贝称索,一千六百贝称袋。怎样?”
    廉衡笑道:“很对!很棒!”
    她扬首,娇艳明媚。
    若廉衡是正常男儿理当心动,可惜他不是,他匪石木心地再问:“那你知道,这里流通最广的贝币,已存在多长时间了。”
    沐歌想了想到:“如果非要在云南找出一种贯穿上下两千年的交易币的话,非海贝莫属。”
    少年赞道:“你很聪明。”
    沐歌又一扬首:“那是。许你考我,我也要考你。”不待他答,她快语快问,“四贝称手,合几庄?”
    廉衡:“一贝称庄,一手合四庄。”
    “十六倍称苗,合几手?”
    “四贝称手,一苗合四手。”
    “八十贝称索,合几苗?”
    廉衡递她枚点心:“别闹了,你考不住我的。”
    沐歌才不理他:“快说快说,不说算输,任凭我罚。”
    廉衡无奈作答:“十六贝称苗,一索合五苗,一千六百贝称袋,一袋合二十索。别闹了,好好看路,我说过,你考不住的,何况你考的还毫无难度。”
    沐歌当马路叉腰站定:“我偏不信。我问你,三千三百三十三苗合几手?合几庄?哼哼,怎么样,不会了吧,认输了吧?”
    廉衡反笑:“我若答上来,过两天你就带我去玉溪大红山。”
    沐歌:“一言为定。”
    廉衡毫无犹疑道:“三千三百三十三苗,合一万三千三百三十二手,合五万三千三百二十八庄。我答一赠二再送你个难的:六千六百六十六贝,合一千六百六十六手二贝,合四百一十六苗二手两贝,合八十三索一苗十六贝,合四袋三索二十六苗。”少年人顿了顿,笑了笑,“我说过了,你考不住我的。我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可是能装下户部几十年账本的。区区贝币换算,易如反掌。”
    言毕他自高自大掉转身,继续前行。
    沐歌……两步跟上,她确实小看了某人,但她忍不住拿话刺他:“好了不起的样子。”
    廉衡:“你应该这么想,什么时候,全国度量衡统一,市场交易币制齐整,才是这大明王朝真了不起。”
    “你们想统一交易币,是为了融合各族,繁兴贸易,促进大明发展吗?”
    廉衡驻足转身,凝笑不语。
    沐歌:“你们天天在那聊,本姑娘又不至于蠢到听不懂。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但是贝币之间的换算,数字大了,寻常人都闹不清,再要跟铜钱换算,跟白银换算,跟宝钞换算,那多费脑袋,还不一定算对。”她顿了顿又道,“你不是问我,我现在出门逛街同三年前出门逛街,买卖东西有何异同吗?我可以很明确的说,三年前,金、银、钞、米、帛、牛、马、海贝都是通行货币,但现在,实物易物少了很多,同时,宝钞用得多了,当然,也贬值更多。”
    廉衡笑意盈盈,满眼欣赏,盯着沐歌满脸春风,沐歌当他男人,不免被看得有些臊,甫一低眉,却闻其道:“我收你作徒儿好不好。”
    沐歌……
    沐歌不觉摸了摸腰刀:“你可真是货真价实的蹬鼻子上脸。”
    廉衡转身,边走边道:“你猜猜看,金、银、钱、钞、帛、谷、牛、马、贝等等,我们最想把哪种货币推上神坛?”
    沐歌跟他屁股后:“物以稀为贵,是金子吗?”廉衡摇头,“那肯定也不是银子?”
    “为何?”
    “银子虽比金子多,但一样,还是少。但是,”她铿锵有力道,“宝钞更行不通。”
    “为何?”
    “不相信。你随便问个做买卖的阿翁,他们都会说‘那就是一张纸而已’,朝廷想印多少印多少,不值钱。”
    廉衡仿佛笑了一下:“为何不猜铜?”
    沐歌也没能答上来她为何独独跳过了铜钱,干脆爽直口快:“我听过金山银山、听过金银财宝,但铜,我只听过破铜烂铁!”
    廉衡哈哈大笑:“乖乖,不愧是我相中的好徒儿。”
    沐歌:“谁是你徒儿!”
    “放心,你率先迎来的,必是白银时代。”
    “你还没说,你要把什么捧上神坛?”
    “这是我死后的事了,活着的我,无法回答。”
    “你不是让我将你当个死人吗?怎么,出来逛逛,又想活了?”
    少年不置可否,反问:“徒儿,为师问你,这生肖街里最多的是什么街?”
    沐歌自然不会乖乖回答说“马街”,她必要追着张口闭口自诩“为师”的廉衡打掉他一颗牙才行,热闹的市肆街子里二人一前一后追着跑着,闹得鸡飞蛋打,人仰马翻,到处赔钱……
    论起云南钱币史,远的不说,单说今朝,也足够写一本史册。
    如前文述,平滇之初,朝廷在加强对云南军事镇戍的同时,很强调“因俗而治”“怀之以德”的统治原则,故对当地传统的经济习惯与货币文化也抱以高度尊重。市肆,滇谓之街子,以其日支名之,如子日则曰鼠街,寅日则曰猫街,午日则曰马街之类,至期则四远之物毕至,午前而聚,抵暮而罢,交易用贝子,本南海甲虫,滇人皆用以代银。其数一颗为庄、四颗为一手、四手为一苗、五苗为一索、九索折银一钱。凡市井贸易皆用之。甚便。朝廷在云南限於客观的经济社会因素,采取弹性政策,准许贝币继续作为法定货币在市场上流通,与钞并行。然而,明廷仍期望强化纸币在云南通货体系的地位,而经常藉由核发俸给、经费、赏赐与振济等途径运钞至云南以供地方财用与流通,使当地民众渐习於内地钞法。
    然后是钱。有明以来,铜钱虽时铸时停,停多铸少,但云南富铜,又僻在遐荒,什么都慢,明廷旧政之变尚未传开,新政已出,因而钱币在这里始终流通,且品种尤为繁多。但,量却极少。京师有宝源局,各省有宝泉局,滇中虽产铜,不行鼓铸,反以重价购海贝,傅砚石当年查此不利,几番上折,明皇在云南才开局铸官钱。
    云南虽远,但不论远在何方,金银钱贝等还是仅限民间使用,官场不得不以宝钞为流通货币,起码明面上必为宝钞。
    随着宝钞的通货功能日趋式微,官俸与军饷的支付开始部分用铜钱为媒介。只是明廷“禁银保钞”“禁钱保钞”的“钞心”不死,铸钱量比之前朝,仍远远偏低,远不及唐宋时期。宝钞式微,明廷深知钞法难以维持,遂计划在全国开局铸钱,期能藉由货币权与货币投放的掌控,以维系货币体系与国家财政稳定。此后,制钱在全国货币结构的比重也开始日趋提高。钱风一刮,大红山铜矿、包括江西铜矿的大肆私采、私铸,就随之而来。
    因产铜之故,云南能受到私铸官员的高度觊觎,必然先会受到朝廷高度的重视。傅砚石晁荣当年尝试在云南铸钱,以求铜钱在云南各地流通,以期取代贝币的主导地位。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迨至如今,贝币经济亦式微,钱法渐通,折银大钱在云南已广泛流通。
    钱法渐开,效益顶好。
    而此番铸钱的成效优於过去、优于其他的两京十二省,一来是因云南是铜产地,兑换制钱较外地价廉,二来是因随着云南商品经济的进一步繁荣、交易规模的扩大,贝币贬值愈益明显,由于其价值过于低廉,在大额交易时的不适性愈为凸显,供应量又无法满足市面所需,“以钱代贝”的需求就随之出现。
    制钱在货币流通领域里站住脚跟,为过度白银和宝钞,与中原内地保持货币体系的一致,架起了最好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