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生于淮北则为枳

    天色渐渐变暗。
    江眠提着药箱,脚步不疾不徐。
    暗房通道两侧的火光影影曳曳,一股潮湿的味道徘徊在鼻尖久久不散。
    前几日刚下过雨,在加上接连几日的阴沉天气,暗房的积水未能及时蒸发,便有了些许潮味。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为那个神秘少年换伤药。
    少年身上的伤大部分都痊愈的差不多了,只是手臂上的疤痕很难消去,最关键的是,他手臂上的伤似乎是很多年以前就留下来的。
    江眠试过了很多方法,充其量只能做到掩饰,却无法完全抹除,他每隔三四天,就来观察,换药。
    那个少年依旧不肯透露出有关自己的一切信息,但似乎也并没有要寻死的想法,每日按时进食,不语不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一块木头一般。初换药的时候,即使再疼,始终没有哼出一声。
    魏弄月曾经想用逼供的手段来让少年说出自己的身份,但都被江眠制止了,他觉得事关武容掬的性命安全,更关乎武家与各参政者的权力争夺,所以必不能草率行事,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是人呢。
    这个少年,并不是汉人,样貌与鲜卑,吐蕃,六诏等民族的特征也不大相似。
    究竟会是哪个部落的?
    上次听容容说此人会与鸟类对话,可是擅长于禽类兽类交流的人,别说是少数民族了,汉人堆里一抓也一大把,这个委实当不了一个好的突破点。
    他其实还是想看温沅的想法,可是这都过了半个多月了,那厮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江眠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实在不行,要么直接给官府,要么便交于聚仙楼金主,让他们看着办算了。
    “真让人头大。”他叹了口气,望着空荡荡的回廊,加快了脚步。
    走了有一会,江眠突然感觉有些奇怪,按理说,这长廊每隔一门,都会有两三个守卫,可是走了这么久,路过了好几间房,却一个人影也不见。
    非但人影没有,甚至连聊天说话的声音都没有,这真是奇了怪了。
    他提高了警惕,又试探性的向前走了走,再过几个房门,就要到目的地了。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好似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一样。
    可这里是地下室,怎么可能会有树?
    声音只过了片刻便没有了动静,江眠停下脚步,借着明亮的焰火,他看清了那发出声响的东西。
    不,不是东西。那是一个人,身材魁梧,块头很大,眼窝深陷,脸色灰白,嘴唇发紫,嘴角还不时泛出暗黄色的泡沫,只见他挺立在长廊中间,居高临下的瞪着江眠。
    ‘咕噜咕噜……’
    空旷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声音正是从此人的肚子里发出。
    ‘咕噜咕噜……’
    江眠一惊,后退了几步,待他又定了定神,方才看清来者。
    居然是看守少年房间的杨三!
    “杨三?”他问道,“发生了何事,你怎么会……”
    “快……跑……”杨三双眼血红,表情痛苦的看向他,嘴里喃喃道,“先生……快……跑……”
    话还没说完
    只听‘咻咻——’两声,杨三随之轰然倒地,粘稠的黑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
    一时,浓烈的血腥味遍布整个回廊。
    江眠话不多说,立刻便上前查看。
    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象。
    呼吸,心跳停止,一点生命迹象皆无,只见其全身迅速发紫,随后皮肉溃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了一滩脓水。
    “化骨散……”
    江眠眉头紧锁,起身,冷冷道,“这么喜欢躲在暗处,不如出来以面示人,也好让在下看看您的庐山真面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
    背后一阵阴邪的笑声传来。
    江眠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他转过身,便看到一位穿着风华归鹤锦短袍的女人,露着雪白香肩,手持绿笛,一脸媚笑的看着他。
    “七环折玉笛,”他道,“你是艳骨?”
    “小医师,你居然认得奴家,奴家只能活在暗里,你居然认得奴家,奴家好欢喜……”她一直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江眠作了一揖,继续道,“素闻艳骨娘子精通药理,术精岐黄,但从不治病救人,有这仁术却无怜悯之心,死于您手下者数以千记,人称‘鬼医’”
    “杀人?”艳骨笑道,“奴家从不杀活人,只杀死人,只要是主子点名的人,那都是死人。”
    “哦?”江眠挑挑眉,道,“若在下没猜错的话,里房的那个少年,估计已经跑了,如此,那么我倒多言想问问,娘子跟大唐武家,有什么关系?”
    像艳骨这种杀手既然会来聚仙楼的暗房,那便是只有一个目的,那自然是那位神秘少年,两者间肯定有大有联系,说不定,是在同一人手下奉命。
    “小医师,你问这话就有些多管闲事了,奴家可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本来奴家想直接把你解决掉,一走了之的,但是看你貌若宸宁,忽然有些舍不得了呢……”
    艳骨把七环折玉笛放入怀间,抵袖道,“韶光易逝,奴家放你一马,你我以后便相望于江湖罢。”
    江眠嗤笑,他放下手中的药箱,双眸含霜,冰冷异常,道,“这一滩滩脓水,可都是鬼医您的杰作,如今入了虎穴,岂能让你说走就走。”
    “这么说来,小医师是嫌命活的不够长了?”艳骨落袖,不屑道,“奴家可没闲工夫陪你玩,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放心……奴家绝对会让你死的痛快!”
    说罢,只见她长袖一挥,袖中咻咻飞出几根毒针,速度极快,直冲江眠的眉心。
    随着‘嘣嘣嘣’几声,毒针应声掉落。
    一把折扇,挡在了江眠额前片刻,便也落了地。
    艳骨大吃一惊,转身道“谁!”
    一个窈窕的身影迎面走来,她明眸间露出愠色,大怒道,“老娘的男人你也敢碰?”
    夜沉,聚仙楼内。
    武容掬正在阁里呼呼睡觉,楼下各种嘈杂的声音硬是没扰她三分。
    她斜着头,怀里抱着个枕头,脚登在被子上,睡的很沉。
    谁都猜不出,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巧娘子,睡相居然如此难堪。
    这时,一阵风刮过,吹开了阁里左侧的两扇纸窗。
    少年身行矫健,顺着纸窗一跃而进。
    他静悄悄的走到武容掬床旁,异色双眸中,毫无任何情感。
    他身上穿的是江眠给他的绛紫圆领碧纹胡袍,金色的头发束起,整个人显得干净利索。
    武容掬翻了个身,仍然熟熟着,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危险就在身边。
    少年拿出腰间的匕首,刀刃锋利无比。
    他眼神盯着刀尖好一会儿,便把视线转移到武容掬身上。
    手起,刀落。
    一缕青丝顺势而落,掉入少年手中。
    只听他轻声道,
    “我名,淮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