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7章 千里送人头

    子夜既定时分如期而至,朵朵烟花升空怒放,让满空星月黯然失色。十里幽州雄城,重楼千门万户,尽皆沐浴在璀璨夜幕之中。微风轻拂的淮南茶楼天台雅苑,隐约听到满城百姓的欢呼声。

    那不知姓名的小伙计于神演台上岿然而立,只把缤纷烟花视为虚无,悠然言道:“爷爷文檄谢客,我若杀人,便是辱他名节。吹笛子就好好吹笛子,打架就好好打架,何故烦扰神演台。”

    他这句话说得不卑不亢,分量轻重却可见一斑,自然是针对音律见长的朱冰仪而言。他说完后静默不语,不管身边发生什么事,似乎都难以让他的情绪再起波澜,只愿守着他的爷爷,静静等待长夜过后,去迎接那缕柔温曦彩。

    只怪落檄先生一道文檄谢客过于惊世骇俗,让在座宾客听来恍如隔世,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世人皆知,足足一甲子的世殇国战,群雄逐鹿,灭九方诸侯,屠城千余座,最终夏柯王朝问鼎江山。

    此旷世之战虽过去两百余年,可亡国旧臣余孤尚存,如今暗流涌动,一言都有可能挑动他们的神经,引来轩然大波,也只有创说书宗门的落檄先生有这评世胆魄了。

    朱冰仪刚回神,便见离禅一步飞跨扑来,一时情急奏笛音为杀器,没成想,火候拿捏失稳,没把离禅击退,反倒把余劲激射到神演台上,崩碎一副茶盏,险些伤到早已仙逝的落檄先生遗体,这才引来小伙计那番戒杀言论。

    为期一炷香的烟花巡礼,晃眼间便谢幕,可兵甲破城的场面,并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发生,未见一兵一卒出现在祖稷世府。刘松柏脸上挂著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长吁短叹。

    万簌具静,小公爷穆知墨颐指气使,命扈从把舒军郡主当个猎物,来个五花大绑,令她不能言语,然后强塞回竹箩里。这才斜瞥了神演台上入定神游的小伙计一眼,若有所思的言道:“传闻,我穆知墨项上人头,值十八座城池,不知是真是假。”

    刘松柏安之若素,拂袖扇风,熏染宣纸上未干墨韵,故作镇定:“贤侄过谦了,何止十八座城池,高居庙堂的文武百官,曾私下里论断,说你可敌半座江山。”

    穆知墨悠闭双目养神,拇指轻敲著冰冷的剑鞘,冷冷的言道:“觊觎瓜分我这半座江山的人,何止千万,今日我穆知墨千里送人头,仁至义尽。烟花已过,不见兵甲,恐怕刘叔叔要死不瞑目了。”

    刘松柏终于扭头斜视了穆知墨一眼,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老气横秋道:“多谢贤侄成,让老夫知道何为尔虞我诈,言而无信。”

    自穆知墨嵇山一役功成名就,尘埃落定后,随之便有一则追杀令入世流传:凡取穆知墨项上人头,当可加官进爵;每卸下他四肢其一,赠送黄金万两;伤其见血,也能奉上千两白银。摆明了,只要莽夫肯出手,便可名利双收,试问谁而不惑,谁而不往。

    不管这则消息是朝野贵胄暗中御策,还是江湖豪宗私底谋划,都让年幼的穆知墨陷于四面受敌的险境之中,可一轮春秋过去,穆知墨依旧在燕云地界只手遮天,无人可敌。

    很多人倍感疑惑,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即便外人进燕云地界刺杀难如登天,难道穆知墨身边的亲信扈从就从未有过异心吗?

    答案很微妙,许多人以为他们会不甘卑躬屈膝,以为他们会离开穆知墨另觅锦绣前程,甚至背叛取而代之,然而穆府万众军将扈从,乃至府院仆人,依然尽心尽责,鞍前马后,一步都未曾离开过。不为别的,只为他们的小公爷叫穆知墨。

    这则追杀令现世以来,举世哗然,更是搅得江湖波云诡谲,一片腥风血雨。前些日子,不知是何方神圣指使,百名刺客入燕云地界兴风作浪,手段极其残忍,屠杀穆知墨扈从十二名。

    此举欲意何为,昭然若揭,无非是想把穆知墨从燕云地界引入幽州城。恰逢淮南茶楼文檄谢客,不惜以性命博名声的江湖浪客闻讯,必定接踵而至。

    这招借刀杀人计,阴狠歹毒,不过棋差一招,到现在,不去说那兵甲围城的局面,就连在江湖中稍有名望的半个高手都未曾现身,十足是让幕后策划者纳罕,只怕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刘松柏老谋深算,为杀穆知墨,机关算尽,耗时一年精心布局,以为天衣无缝,可偏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惨淡收场,他卷起画卷,心灰意冷道:“这幅文檄谢客墨卷,乃我平生得意之作,贤侄可愿代为保管。”

    九轴画卷如龙卷旋风般飞打下来,魏近臣点脚腾跃而起,扬臂悉数揽入掌中,旋了数圈,卸掉内蕴刚猛力道,把画卷抱在了怀中,纹丝不动护卫在穆知墨身旁。

    穆知墨难得坦诚相待:“刘叔叔乃当世丹青大家,绝笔之作,小侄自当好生收藏。”

    刘松柏向穆知墨点头致谢,转目望向神演台上的落檄先生,毕恭毕敬的拜了三拜,再看体力不支,却忘乎生死与离禅对战的朱冰仪,惭愧道:“是为兄连累你了。”

    朱冰仪闻声,神色晦涩难懂,不顾离禅杀招攻来,只差豪发之险,兀自强行抽身退阵,从两丈余高的临空墙垣上纵跃而下。离禅毕竟是儒将出身,早年间受诗书礼经熏陶,深知忠义礼信之重,及时撤招,诧异一声:“朱先生……”却无下文可说。

    刘松柏见朱冰仪安然无恙,欣慰而笑。移步向前,对穆知墨诚恳道:“贤侄明知幽州凶险,毅然前来,确有大将之才……”

    穆知墨毫不领情,打断他的话:“本小公爷最不缺的就是恭维话。”

    刘松柏双眸中登时杀机爆射,但转瞬即逝,收敛了神情,感慨道:“年轻时,心高气傲,布棋盘为疆土,曾以为能指点江山,成就不世功名,不料沦为棋子,任人摆布,到头来难以身而退。当年若只顾丹青自娱,不涉江湖,不登庙堂,说不定另有一番结局。”

    这些儒士惜叹人生的语调,在武人听来实在酸腐,愚不可及,酥得人遍体鳞伤,祁丰年实在忍不住,故意落井下石道:“老头子,你晚节不保,纯属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悲春伤秋之言,留与孤魂野鬼说去,免得黄泉路上寂寞难耐。”

    刘松柏被祁丰年不近人情的言论给彻底激怒,一语歇斯底里:“混账小儿,岂非欺人太甚。”

    穆知墨绽开剑眉,气定神闲而语:“我穆知墨千里送人头,欺你又如何。”漫不经心一句话,却足以威慑在场所有人。

    秀才遇上兵,说理无异于对牛弹琴,话不投机半句多,刘松柏干脆破罐子破摔,哈哈大笑:“老夫很想知道,贤侄如何退我布下的五千铁骑。”

    穆知墨不屑道:“刘叔叔兴师动众,为小侄项上头颅真是煞费苦心了,不过五千兵马何足惧哉,三支寻常羽箭斩麾旗,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惜你指使的百名刺客,到死都还不知道,你就是幕后主谋。拿我人头换取的荣华富贵,试问天底下几人有命可消受。”

    “你……你……”刘松柏气急败坏,却说不上一句完整话来。

    穆知墨说话依旧不带任何语气:“刘松柏,你连棋子都不是,顶多算是人家捡来的一条走狗,何以自负能指点江山。”

    刘松柏气得胡须抖动,就此孤注一掷,发一声喊,双脚踏开,地板噼啪爆裂,现出两个陷坑,翻掌猛地拍出一掌,他身后两轴空白宣纸长卷蓦然驭风摊开,如同一帘倒悬瀑布疾落,向台下穆知墨的脖颈斩来。

    穆知墨不为所动,缓缓闭上双目。

    待宣纸近在咫尺,儒剑牧野和双刀祁丰年眼疾手快,齐手接招,“砰!”的一声巨响,纸端偏移下垂,如同巨柄刀刃一般,悍然刺入地底,劲力刚猛生风,掀得数张案座茶几翻腾开去。

    至交好友出手对敌,朱冰仪怎肯袖手旁观,立即横笛吹奏,音孔中无形暗劲激荡起伏,为两卷宣纸注入充沛内力。整个天台雅苑的案座立时便巍巍颤颤,有些则被震得轰然散架,宾客趴在了地上,抱头惊叫哭喊。

    神演台上,与小伙计并肩而立的离禅飞身而下,双掌齐出,拍向刘松柏和朱冰仪后心。可惜离禅大概圣贤书读的太多,并不想趁人之危,这一招只是示警,只图阻断持续灌输的力道根源。

    察觉离禅未施杀招,刘松柏和朱冰仪似心有灵犀,身形立即交错,各自捻指掐著一卷宣纸,一脚猛地踏地,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流倾泻而出,竟将离禅逼得腾身入空,不得不踏著宣纸落身到牧野和祁丰年中间。

    起初大将离禅还敬他二人难得的深情厚谊,如今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实在阴险狡诈。他登时暴怒,噌地张开双臂,仰面轻吼,双掌之间卷起劲风,猛然拍落。

    离禅这一掌,气机汹涌澎湃,两卷风刀般的宣纸硬生生从中断开,纸屑漫天纷飞。趴地哀哭的宾客无一不是被震得离地三尺,案几尽数溃为碎片。

    宣纸另一端的刘朱二人安然无恙,只稍稍退了半步,而这端的牧野和祁丰年,噔噔跌退数步才稳住脚跟,掌腕间条条青筋暴露,脸上大汗淋漓。

    朱冰仪内力深厚,单打独斗尚且不落离禅下风,加上功力更胜一筹的刘松柏推波助澜,简直如虎添翼。即便离禅和魏近臣、牧野、祁丰年四人联手,胜负也犹未可知。不过若是持久一战,离禅这方胜面居多。

    一招侥幸得手,刘朱二人并未乘胜追击,他们心知不宜恋战,便再次发挥厚颜无耻本***趁乱纵楼遁走。只不过,当他二人跃身到两丈半空中,刚飘身上神演台,还不及翻身上墙头,魏近臣忽然一剑当空挥击,便见一条数丈长的白线仿佛裂开了天幕。

    刘松柏和朱冰仪应声从天掉落,面面相觑,表情茫然失措,二人大概也没想明白,何故双脚还停在原地。

    神演台与墙垣齐高,那站立入眠的小伙计半梦半醒间悠悠吐辞:“一剑可落神,小鬼又能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