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苦海浮萍

    陆书沄是陆家最大的孩子,母亲柳珍是正妻,她底下还有三个姨太,都是父亲的妻妾。

    陆书沄从未见过六姨娘,只听宅子里的仆人传言说,六姨娘是风尘女子,与父亲相识在窑楼,流了两次产。最后一次怀了孕,才被父亲纳为了妾。但纳妾之后没多久,她却逃了出去,在那肮脏的弄堂生下了孩子便离世了。后来奴桢就被弄堂里的人捡了去,听说奴桢的养母对她很不好,只当她是挣钱的工具,从小就让她到街上去卖香烟。没挣到钱就会虐打她。

    长到十四岁,陆世仁才决定将她接回来。

    对这个陆书沄从未见过的妹妹,陆书沄心底涌起的,是不同他人的悲哀。

    陆书沄不明白为何,也许是这可怕的宅子笼罩了她整个人生,突然生出的荒野般的人给了她更巨大的冲击。

    就像,一滩死水里冲出了一只满身伤痕的野兽。

    原本这宅子里的悲剧,就上演了一套又一套。而奴桢,便莽撞的踏了进来。

    在这宅子里,没有人恭敬的对待奴桢,也没有人替她说话。

    温冉只拿她当下人,其他姨太多是趋炎附势,柳珍也只是端着大房的牌头做着冷漠的事。

    有一天陆书沄撞到奴桢在后院的柴房里从狗的碗里拿了块馒头。有几个闲事的仆人在一旁讥笑她,见到陆书沄来后,他们立刻噤了声。

    她看到陆书沄,惊慌的将馒头藏在了身后,低声叫道,“大小姐…”

    陆书沄的眼里倒影出奴桢瘦弱的身躯,她发现奴桢眼里唯一的一丝坚毅,也快要被磨没了。陆书沄心底的怜惜被无限放大,她看着紧张的奴桢,扫了一眼周围的几个仆人,冷冷道:“怎么,事情都做完了么?要我禀告大夫人,给你们加加工吗?”语气之中,颇有怒意。

    那几个仆人从来没见过陆书沄生气,他们自然也害怕得罪这陆家大小姐。于是恭敬的认了错后,就赶紧离开去做事了。

    仆人们走后,陆书沄才对奴桢道:“我需要人帮我磨墨,你来帮我吧。”

    奴桢点点头,跟着陆书沄去了。

    回房后,陆书沄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桂花糕。陆书沄递给她,说道:“你吃吧。别告诉别人。”

    奴桢接过了盒子,眼里闪出了泪花。她拼命的咽回了眼泪,好好将墨磨完了,才去吃桂花糕。

    陆书沄看见她胳膊上和腿上都是淤青,衣服也穿得单薄。于是从柜子里拿了药膏和衣裳给她,奴桢感到惊异,迟迟不敢接手。

    陆书沄知道奴桢心底的惶恐和自卑,也知道对奴桢来说,这样的关照是十分奢侈的。但陆书沄此时此刻只想让她吃饱穿暖一点,除此之外,她不能帮助她什么了。“这些我用腻了,丢了可惜,给你也好过便宜了外头的人。”为了让奴桢安心,陆书沄只好这样说了。

    奴桢这才慢慢接了过去,然后好好的对陆书沄道了谢,才离开了房间。

    陆世仁将奴桢接回了陆家,却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好像看她一眼就会脏了他的眼睛一般。

    而陆家的每一个人,都漠视着奴桢。他们吃饭的时候,奴桢总是站在一旁,低着头闷声不语。没人让她入座,也没人理她。

    有时候,陆书还会在一旁捉弄她,温冉看着心烦,便会赶她走,“回你的房间去,别杵在这儿影响大家吃饭。”

    奴桢听罢,便闷声离去,然后躲在房间里发呆,不哭也不闹。

    也许像她这样的孩子,早已明白哭闹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所以不论别人怎么对她,怎么难过,她都默默的承受。

    这天用完午膳,陆书沄本想送吃的去奴桢的房间。却让她看见陆书还鬼鬼祟祟的进了奴桢的房间,还掩上了房门。陆书沄察觉不对,于是悄悄躲在了一旁,轻推了推房门,从门口偷瞄着里面。这一看,将她吓得不轻,她竟然看见陆书还在撕扯奴桢的衣裳!

    他边扯边说道:“你不过是个妓女的女儿,有什么好遮掩的?来,让二哥好好瞧瞧!”

    听完陆书还的话,陆书沄胸口一震,未曾想到自己的弟弟竟会漠视人伦纲常,想轻薄自己的妹妹!

    奴桢压抑着哭声,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胸口。

    惊异和震怒袭身,陆书沄一脚踹开了房门,冲上前揪住了书还的衣襟,怒道:“陆书还,你在做什么!”

    陆书还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到,语无伦次道:“长…长姐…我…我不…不是有意的!”

    陆书沄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懵在了那里。他的脸上泛起了红色的指印,陆书沄松开了抓着他衣襟的手,冷道:“跪下!”

    陆书还哪里还敢反抗,慌忙下跪求饶道:“长姐…长姐…我知错了,求求你千万别告诉大夫人,求求你了…”

    陆书沄怒瞪着他,指着泪流满面的奴桢,对他道:“你告诉我,她是谁?”

    他看了一眼奴桢,羞愧的低下了头,低声说道:“妹…妹妹…”

    陆书沄怒不可遏,厉声道:“既然知道是妹妹,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来!若我没有撞见,你岂不是要做更肮脏下流之事?此事我定会告诉母亲,让她好好惩治你!”这样的事,陆书沄没办法忍。

    陆书还惊慌不已,直拉着陆书沄的裙子,哭求道:“长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不要告诉夫人,我再也不敢了…”

    陆书沄听着他求饶的话,想到了刚刚他对待奴桢的那一幕,实在是怒气难消!陆书沄不明白,书还才刚刚十六,为什么会生出如此不堪的想法?

    正当陆书沄决定将陆书还带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奴桢拉了拉她的手,小心翼翼的说道:“阿姐,算了吧。”

    陆书沄惊异地转头,被她口中的“阿姐”恍惚了心神。

    但随即,陆书沄看到了奴桢眼中晶莹的泪水。她苦苦地哀求着陆书沄,说:“二哥哥不是有意的,阿姐,你就不要告诉大夫人了…”

    听到奴桢的话,陆书沄的鼻子忽地一酸。

    奴桢,她才十四岁。为何她的身上,却背负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苦难。

    陆书还见陆书沄不吭声了,于是连连给奴桢道歉:“书桢,你就原谅二哥吧!二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奴桢低着眸,轻点了点头。陆书还如释重负的笑了,然后看着陆书沄说道:“长姐,那我先回房了。”

    说完此话,不等陆书沄回答,他便跑出去了。

    陆书还离开后,陆书沄替奴桢找了新的衣裳给她换上,替她擦干了眼泪。临走前,奴桢对她说:“阿姐,谢谢你。”

    陆书沄看着身形柔弱的奴桢,轻笑了笑。

    她明白奴桢为何要独自吞咽苦果,她本是陆家遗弃的女儿,却忽然被接回。说到底,这里不是她的家。因为不是,所以明白,没有人会替她做主。

    陆书沄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她这样瘦小的身躯是怎样在寒风中屹立不倒的。

    她只知道,奴桢就如同受伤的野兽,困在自己的方寸之地,不愿再踏出一步。

    …

    不知为何,明明冬天快过去了,可这宅子里还是寒冷入骨。

    二月中旬的一天,陆世仁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回了家。而那天,奴桢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越待遇。她身穿杏色旗袍,系着狐裘短坎肩,淡抹粉脂,一副惊为天人的模样。

    原来,她是这样的美。

    那陌生的男人体宽肥耳,见到奴桢时的模样就像是一只猪觅得了食,满面油光,色意冲头。

    他问陆世仁:“这是您的女儿吗?”

    陆世仁点头微笑,说道:“没错,是我的小女儿。”

    奴桢听完怔愣了身子,她看着一反常态满面笑意的陆世仁,心中备感酸楚。他今日终于认真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承认了她是他的女儿。可是这对奴桢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听着他们的谈话,倒茶的手不由得抖了抖,洒出了一些茶水。

    陆世仁也未责骂,只摆了摆手让她下去,对那个男人说道:“我这小女儿不擅长做家事,以后还请你多多担待了。”

    那男人笑意浓浓,连连点着头说好。这门亲事,就这样彻底定下了。

    陆书沄看着奴桢离开的背影,心口不由得痛了起来,想起了被送去柳家的阿慧。就在她准备离开客厅的时候,陆世仁叫住了她。

    “沄儿。再过两个月就是你的婚期了,你好好准备准备,最近就不要出门了。”

    陆书沄的双脚顿在那里,心脏跟着停跳了一秒。她看着陆世仁严肃的神情,将压在心底的话咽了回去,最后轻声吐出了一个字:“是。”随后,便离开了客厅。

    陆书沄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却在路过温冉的房间时,听到了她在训斥奴桢。奴桢低着头站在温冉的面前,眼角泪痕未干,双手紧握着。

    温冉的语气冷漠至极,仿佛要将奴桢生生冻住似的。她说:“你说不嫁就不嫁?这陆家何时由得了你做主了?你娘不过是个妓女,生下的你就该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身份!你连寒门都不如,还妄想自主婚姻?妄想抵抗?既然老爷开恩让你回了陆家,就该知趣的听从陆家安排的一切。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投错了胎,与这家人扯上了关系。其他的,你就断了念想吧!”

    温冉的话说完,里面就剩下一片沉寂,和低低的抽泣声。陆书沄想,奴桢该是默许了。

    但不知为何,那些话竟像长了刺一般,狠戳在陆书沄的心上,针针致命。

    陆书沄紧捏着衣角,忍着眼泪走回了房间。她的脚步如铅石沉重,心如刀绞。温冉说得没错,他们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她陆书沄这辈子成了这陆家的女儿,就一辈子无法逃离。

    陆书沄坐在了窗边,看着窗外摇曳的树枝,从天明看到了天黑。丫鬟们来添茶续水,整理房间,换上了新的蜡,也没见她挪动身子。直到夜深人静时,陆书沄才缓缓起身,关上了门窗,将所有的东西砸了个精光。她将烛台打翻,油蜡滴落在地,火苗顺势升腾,引燃了棉被。它们窜上床帘,燃烧了木椅,顺势燃满了整间房。

    浓烟四起,陆书沄站在火海的中间,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流下了眼泪。她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身边灼人的温度,咧嘴笑了。

    是啊,与其让她如傀儡般的活着,经受无穷无尽的囚禁,不如一死了之,早早的解脱。

    夜色深沉,浓烟飞散,飘到了温冉的房前。她猛然惊醒,顺着浓烟的方向跑了过去。这一去,竟看见了熊熊火光。她大惊失色,立刻叫来了人,灭火救人。

    陆书沄在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温冉跑进了她的房间,火星迸到了温冉的身上,似乎烫伤了她的肌肤。四面而起的呼喊声传到了陆书沄的耳中,像极了嗡嗡作响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