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地狱的恶鬼

    “我这一生啊,爱过两次,一次是刻骨铭心的伤痛,一次是噬肉饮血,搓骨扬灰的绝望。”

    序

    叶落彼岸,花开荼蘼。韶华胜极,生生相错。

    释迦摩尼说,人生中出现的每个人一定有他的意义。

    也许,他是来许你一段缘的;也许,他是来将你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

    启和二年,封丘新帝大婚。为了这场举世瞩目的婚礼,整个皇宫已经足足准备了三个月。

    皇宫里的能看间的地方都挂上了红段子,放眼望去满眼尽是喜庆的颜色。新帝身着红色秀龙的喜服,金冠束发,手里攒摸着一枚饕餮纹的戒指。新帝立于上乾殿的高阶之上,正等着他的妻子一步步的靠近自己。

    眺目望去,凤冠霞帔下的女子,朱红齿白,满脸笑意,双颊微红,泛出一丝羞涩之态。挡在她面前的婚扇遮也遮不住她上扬的嘴角。虽已不是二八年华的佳人,但岁月也未曾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即便是艳妆,佳人也没有丝毫的脂粉气。引路的宫人将女子一步步的引向国主,殊不知这每一步在新帝眼里的女子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宫人几乎用尽力宣读着帝王赐予的荣耀,所有人的耳边都充斥着那些诏书上的文字。新帝听着那些话好像自己也中了蛊,真的以为面前的人就是她。那个自己做梦都想娶的人。只可惜他负了的姑娘,早就深埋黄土,化为一具枯骨了。新帝的面前好像出现了幻影,他记得那年玄州山崖下的茅草屋里,自己用石头在墙上写了一个好大的囍字。草屋里没有龙凤烛,他们便用剩下的灯烛点亮了喜堂。三拜天地,玄黄见证,二人结为夫妇。那日,那姑娘的脸也不知是因娇羞而红还是因那烛火而红。

    “你可想好了要娶我?”拜堂前那个姑娘娇羞地问他。

    “我想好了,此生非你不娶。”他食言了。一场轰动封丘的大婚,毁了两段情,三个人的真心,四个人的一辈子。最后留下的只有老天赐给他的孤独和悔恨,那姑娘曾说:“你可知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拖你入地狱,看着你尸骨无存才能解我心头只恨……”,“你我二人,生不见,死不遇。奈何桥头,三生石旁,生生世世皆为陌路……”那日,他听见了这世间名为“绝望”的声音。疯魔的笑声,刻在上乾殿内的每一片砖瓦上。往日的一幕幕都出现在眼前,少年相识同饮一壶酒,不知天高地厚。岁月变迁相识相知,月下相守。同生共死沙场浴血,最后那姑娘被自己害的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新帝自嘲的笑了一声。他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所有。

    第一章来自地狱的恶鬼

    “父皇,母后!”端木渊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在睡梦之中被吓醒了。父母亲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

    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肌肤上,隆冬刚至,那一身湿透了的衣衫寒意彻骨。端木渊看着自己打颤的手,仿佛见到了那一年自己浑身是血的模样。整整十五年,噩梦和仇恨交织,端木渊日日夜夜都想杀了那个人。

    狭小的空间里,没几步就能走完。端木渊移步至铜制的水盆前,倒影里的人面容清冷,刀刻出的棱角和阴鸷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来自地狱里的恶鬼,时时刻刻,虎视眈眈的瞄准猎物。端木渊冷笑了一声,原来的少年郎也不是这样阴鬼的人啊。曾几何时,端木渊也是高高在上的嫡皇子,有父母疼爱有兄长关心;曾几何时,端木渊本也该有活在阳光下的人生,可这一切在一夜之间,分崩瓦解。

    鲜血染红的上乾殿内,自己的父母就死在自己的面前。望着自己父母慢慢的倒在自己脚下,炙热的血液撒在脸上之时,端木渊除了害怕什么都不会。

    充满着寒意的剑刃上,红色腥臭的液体缓缓滴落。液体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每一声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见。持剑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哥,封丘国的大皇子端木佑。剑抵在端木渊的下颚:“阿渊,别怪我。”

    “你杀了,父皇和母后?”端木渊再三确认。

    端木佑看着少年惊恐的眼神始终下不去手:“来人,张丞相谋逆,弑杀父皇于上乾殿,本王派兵镇压,赶到之时父皇母后已经亡故。张家满门皆为乱党,今有张皇后之子端木渊,身为逆贼后人,流放蜀地,非诏不得回。”

    那年,端木渊才十岁。少年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端木渊记得很清楚,那日站在端木佑身后的人。每一张面孔都印刻在端木渊的脑海里。这些人或为了一己私欲,或为了权利或是惧怕端木佑的势力,加入了十五年前这场乱党弑君的好戏。

    天元十五年,甲科进士十余人。殿试之后,这十余人之中得了状元、榜眼、探花郎各一人。状元郎名为关晏,江南南府人士,年二八。榜眼郎名为穆宁,蜀地雍州人士,年二三。探花郎名冉哲,边塞北疆人士,年二四。同年一月,西北边防的持续了五年战事告捷,羌族王塔木签订和约,三十年内不扰封丘国边境。封丘上下举国欢庆,这场战事的结束意味着持续五年的苛捐杂税终于能告一个段落了。封丘国主端木佑下令大赦天下,以表庆贺。

    “十五年一次大赦啊!”京都城内里里外外,每个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你们听说了吗,那个七皇子也回来了。”

    “七皇子?端木渊?”

    “是啊,就是他。他可是逆贼之后啊。”

    “陛下那是仁慈,毕竟是亲兄弟啊。”

    “可不是吗,你们知道吗?听闻那个七皇子啊,脑子不太好,整日里疑神疑鬼、畏畏缩缩的。”

    “真的啊!”

    “听闻这几日就要回京都了。”

    上乾殿的内殿中,一名早已鹤发的老者坐在棋盘边上,老眼昏花的模样连棋盘上的纵横格都看不清楚。身着龙袍的男子看着老人的样子觉得好笑:“冯爱卿,该你了。”

    “是,老臣这还在看,还在看。”

    “时光不等人啊,一眨眼当年叱咤朝堂的冯丞相也变成了老眼昏花的样子了。”说着端木佑笑了起来,“朕眼看着也早快知天命了。”

    “陛下,您这是要扰了微臣的思绪吗?”

    “你自己技不如人,你还怪别人扰了你。你这老东西,越发放肆了啊。”说着端木佑将手中的棋子扔到了棋盒里,“不下了,不下了。”

    “陛下,您怎么耍赖皮啊,这又不下了。”冯季宇说着也撂了挑子。

    “都怪你,下的那么慢,一点闲情雅致都被你磨完了。”

    “微臣老了哟,陪不了陛下下棋了。”冯季宇揣着收坐在棋盘前。

    “一晃,都十五年了。十五年啊,少年人变白头啊。”端木佑仰天感叹道。

    “陛下,七殿下也要回来了。”

    “是啊,细数起来,也快到了。这些年苦了他了。”

    冯季宇清了清嗓子:“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

    “说说说,你个老东西打什么官腔。”

    “陛下十五年前,为何不斩草除根,如今岂不是更安心吗?”

    “斩草除根?一条命换一声仁君的好名声,这买卖划算。”端木佑笑着说,“要是都杀光了,岂不是要落下一个暴君的名声。”上乾殿梁上的铜铃被风吹起,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这条命朕说留便留的,朕说杀便活不得。”

    皇宫的长街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个是一身棉布衣裳的男子。男子窝在妇人怀里,戒备着四下里的每一寸空气。

    “梁姨,我们这是在哪里?”马车里传出一声恐惧的声音。

    “殿下,我们快到上乾殿了。”梁夫人安慰着怀里的人。

    “上乾殿,我不要去上乾殿,我不要去上乾殿!停车!停车!”男子胡乱的叫着。马车骤停,连带着车夫都撞了个趔趄。车外骑车高马的男子高声呵车夫斥道:“停车做什么?陛下还等着呢,误了时辰你担待的起吗?”话刚说完,车里的人便窜了出了,冲着宫门一边跑一边大声嘶吼着:“我不要进宫,我不要!”男子跌跌撞撞的飞快向前跑着。

    一道急鞭落下,男子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多了一道血印子。接二连三的,棉布衣衫上又多了好几道口子。梁夫人见状,立刻护了上来,一个没注意也吃了几道鞭子。

    “林侍卫!你竟敢殴打皇子,你是反了不成吗?”梁夫人扯着年迈的嗓子,高声喊着。苍老的面容布满了皱纹。急眼令色的时候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像饿狼下护着崽子的母羊,无用又可笑。

    “不要打梁姨,不要打梁姨。”男子反而护起了梁夫人。明明是七尺男儿,哭起来像是个十来岁的孩童,眼泪婆娑,一咧开嘴就哭的哇哇作响,“呜哇……梁姨……不要打梁姨。”男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着。

    “他也算是皇子?”高马上的林铮说,“不过是个逆贼之后,没死已经是万幸了,还在这里耀武扬威的。”

    “别打梁姨……”男子哭的惹人心烦,“别打……”男子跪一步步前行,抱住了林铮的脚,“我求求你了,别打了……”

    又是一声清脆的声音,原本应该落在马匹身上的鞭子,落在了男子的手上。男子哭着收回手。林铮不耐烦的说:“还不快走!”

    “走走……”说着,男子半跪半爬的上了车。车里不停的抽泣声一路跟到了上乾殿门口。

    “还不快下来!”林铮的声音吓得男子腿软,脚下一空摔在了地上。周围伺候的內侍宫女皆是看笑话的嘴脸,所有人都讥笑着这个名存实亡七皇子端木渊。

    “殿下,起来,不能让人看笑话。”梁夫人扶起了端木渊,擦干净他脸上的灰尘笑着说,“一会儿要面圣,殿下要精神一点。”

    端木渊像个孩子一样用力的点着头,用袖口擦干净梁夫人脸上的灰,傻笑着说:“要精神一点。”

    一眼望去,台阶看不到头。上乾殿是按着天宫里凌霄宝殿的样式修建的,站在台阶下能看见整个气势恢宏的上乾殿。通体金碧辉煌,汉白玉的台阶每日都会被擦得一尘不染,照的出人影。上一次入这上乾殿的时候,血染红了一砖一瓦,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斥着恶心的腥臭味。端木渊像一只蝼蚁一样,毫无任何招架之力,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母死不瞑目。自那日起,他的生活一下从天堂坠入阿鼻地狱。经业火焚烧的锥心之痛,每一刻都在提醒他,将他推入炼狱的人还活着。他之所以苟延残喘,就是要那个男人和当初的那些走狗都付出最惨烈的代价。每一笔切肤之痛的仇,端木渊都要千倍百倍的讨回来。

    上乾殿的陈设和十五年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动。除了坐在龙椅上的人不一样了。原来的那个人仁慈和蔼,无论是朝臣百姓或者自己孩子,当年的封丘国主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而如今的人呢,眉眼里与先帝十分相似,可肠子里是犯上作乱的贼子,骨子里是阴鬼毒辣的刽子手。即便如此,端木渊还是要面对这自己的仇人卑躬屈膝,唤一声皇兄。

    “殿下啊,这是陛下,您要行礼的。”梁夫人说。

    端木渊畏畏缩缩的扯着梁夫人的衣角,将自己藏到梁夫人身后。端木佑仔细打眼着眼前人,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时刻防备着自己,就像他十岁那年一样。身上下的衣裳破了好几处口子,脸颊和手上也有明显的鞭痕,红的像是要渗出血来,蓬头垢面又清瘦的模样早就没有了当年的半分影子。

    “阿渊?”端木佑试探性的问,“你是阿渊?”

    梁夫人拍了拍端木渊的背,示意他上前行礼。端木渊走一步退两步,隔着八丈远才跪下。“扑通”一声,额头撞击在地面上。端木渊跪在地上道:“见过皇兄……”说着有瞥向了梁姨小声问,“梁姨,然后我要说什么啊?”

    梁夫人跪下回话:“陛下莫要见怪,殿下他……他……”说着梁夫人哭了起来。

    “梁姨不要哭。”端木渊爬到梁夫人身边,抹去梁夫人脸上的泪水。

    “陛下恕罪,殿下一直以来神志不清,连个囫囵话都说不。”梁夫人说着又哽咽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冯季宇急忙走上前假惺惺的扶起了端木渊,“殿下怎么衣裳都破了,怎么这般清瘦啊。”

    “多谢冯大人。”梁夫人说。

    “阿渊,你走近些。”端木佑招了招手说。

    端木渊摇了摇头,死活都不肯挪半步。端木佑见他这个模样只能像哄孩子一样,拿着手边的杏仁酥骗他过来:“阿渊,朕这里有糕点,你可要尝尝?”

    “殿下,别……”梁夫人的话还没说完,端木渊便傻笑着跑到端木佑身边,接过他手里的杏仁酥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为了装好一个傻子,端木渊平日没少练习,吃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呛着,一定要着急忙慌的吃,吃完一定要舔干净手上的残渣。

    “慢点,慢点吃。”端木佑笑着拿起一杯水给端木渊。

    “谢谢皇兄。”端木渊咕咚咕咚的喝起水来,几乎都没把吃食嚼碎就吞了下去。成块的食物堆积在喉咙口,憋的喘不过气来。端木渊仔细舔掉了手上的碎屑,意犹未尽的砸吧嘴。

    “阿渊可还要?”端木佑,又从盘子里拿了一款杏仁酥问。

    “要要!”说着,端木渊的视线落在了那一盘点心上,直接伸手将盘子抱在怀里,抢了就跑到梁夫人面前,拿了一块糕点放在梁夫人手里,“梁姨吃。”

    “殿下,您不能吃啊!”

    “为什么,家里都没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啊。”说着,端木渊怕手里的食盘被人抢走,又抱紧了一些侧过身藏在怀里。

    “这样,梁姨给你先收着,我们回家慢慢吃好吗?”

    端木渊摇摇头,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揣的更紧了。梁姨将他这般作践自己的样子,心疼的像断了气一般:“殿下,上乾殿里不得造次,您这样实在失礼。梁姨替你收着,回去肯定给你,好不好。”

    “真的吗?”端木渊半信半疑的问。

    “真的,梁姨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那好吧。”端木渊听了确切的消息,才肯把杏仁酥交给梁夫人。端木佑和冯季宇互相看了一眼,见端木渊痴傻的样子,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陛下,如今七殿下也回来了,住在京都里总要有个名分的。其他的皇子都分封了宅邸开府,七殿下这……”冯季宇说。

    “都是父皇的孩子,也不能少了阿渊的好。”端木佑叹了口气,“当年也不是他的错,如今既然回来了,便封为睿王吧,赐居睿王府。”

    梁夫人听闻,拉着端木渊跪下:“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所谓的睿王府,不过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府邸罢了。褐色的牌匾上已经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字,大门的上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院中杂草遍布,寻常人很难想到京都城里还有会这样破败的王爷府邸。端木渊和梁夫人被人从马车上赶了下来,林铮骑在马上抱拳道:“两位,到了。”说着将马车上的包袱给梁夫人便扬长而去。梁夫人刚想上前理论两句,手臂便被端木渊拉住:“算了。”端木渊阴鸷的眼神望着消失在大街尽头的车马,落在不远处的一家大户院落的边门上,不染而朱的薄唇微微上扬,一双黑眸里藏着的深邃谁都看不清楚,也没人猜的出他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