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星币二

    歌莫拉踏上漆黑的土地,面前就是沙德珀依姆的大门。狂风呼啸,寒意凛冽,女孩抓紧了她的衣袍。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仍旧持久地回旋在她的脑海里。
    影之主出现的第一时间,她被坎德带远,远离影之主,远离那个裁决所的骑士。她知道坎德也一定察觉了同僚对她的杀意。她并不感激坎德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救她,因为影之主轻而易举挡下那剑,她不会被杀死。
    她知道影之主可不是像诺玛尔一家那样出于什么爱护才来救护她,但这并不妨碍她利用他的庇护在坎德面前耀武扬威。你们这些愚蠢的光明信徒,自以为是地审判,定夺我的命运。赎罪?多么可笑,多么荒唐的一个词。你要我赎罪——看看现在,你要怎么让我赎罪呢,哈哈哈!你们这群所谓的好人。哈哈哈哈!什么裁决团,什么正义——不,不,不。你们只是一群杀死更弱者还要给自己粉饰太平,没法承担生存罪恶的软弱者。
    坎德对她的所有嘲笑不发一言,只是在她感到了然无趣后说了一句你不懂,莉莉,但我不为此责怪你。
    她当时是希望他去死的。不管他曾经是多好的老师,给“莉莉”多少关心和照顾,对她有多少善意。因为他这句话,因为他这些话,她希望他去死。
    是怎么开始动摇了呢?在看着他强撑着拾起那把银色的长剑,向他们冲来时?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她看着他的战斗,感到恨与困惑你难道不知道,让黑暗被黑暗带走,于我于你于这些节节败退的神官都是双赢的局面吗?你到底坚信着什么,你到底被什么鼓动,你到底为什么做出这么荒唐的举动?——你哪怕牺牲性命也要守住我,为了把我关进神殿的监牢?
    同样不能理解的还有那个对她只有敌意与恶意的骑士,坎德的那位旧识你不是当机立断想要处决我吗,为什么你竟会选择支持你同僚的荒唐之举,去帮助他而不是阻止他?
    他们败了,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但当影之主握住他的喉咙时,她的心却悬起来他会死吗?她是否从此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从他那里得到这个答案了?
    影之主没有杀死他,但却说出一个令她瞠目的事情。
    回忆到这里,歌莫拉垂下眼帘。路上的时间已经让她冷静下来,她知道影之主说的肯定不是真的,是出于什么目的在诓骗光明神殿——别的她不了解,但她,夜魔女歌莫拉,是彻头彻尾的人类,根本没有龙的血统。
    她身边的东西正在恢复成完全的人形。
    影之主变回人后,向大门走去。歌莫拉稍微和他拉开几步距离,跟住他身后。看着这熟悉的黑袍,熟悉的步履,真是和沙曼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人,这是她的老师。
    魔女定定神,把坎德清理出她的思绪。这里不是悠闲的城镇,没有悠闲的生活了。她得打起精神小心谨慎,在影之主手下讨生活。
    魔女首先回归她熟悉的那个角色,谦卑的学徒。
    “谢谢您愿意屈尊出手挽救我于厄难之中。”她开口说。她的老师,就像她预料的那样,没有任何回应。影之主继续向大门走去,那扇庞大沉重的铁门随着他的接近自动开启。
    “请您知道我不会因为您这样额外的宠爱而得意忘形,我仍旧是您最谦卑的学生,不论您要从我身上拿走什么——哪怕生命——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向您献出。”
    魔像从角落的阴影里,捧着崭新的学徒长袍,向歌莫拉行礼,示意她驻足。如果再多站几个活生生的少年少女,一切就像她第一次走进沙德珀依姆时那样,影之主不做解释,把新的孩子抛给已经在这里生活几年的学徒,他自顾自走远,走进大厅正中那扇大门后的阴影里。
    虽然他看起来不太在乎,也不在听,但歌莫拉觉得保险起见,她还是该把她的态度摆明。
    “您欺骗他们说我是您的血脉,我受宠若惊,这是我无与伦比的荣幸——”
    不会被任何话语阻拦的男人突然驻足,转身,猩红的眼瞳仍旧和她记忆里的一样冷漠无情,令人胆寒。
    可他说的却是
    “你是我的女儿。”
    影之主抬起手,歌莫拉身边突然凭空升起了一面镜子,让魔女好好看看她自己。
    镜子里完全没了金发碧眼的莉莉诺玛尔。熟悉的黑发,熟悉的紫瞳,熟悉的胎记。歌莫拉盯着那个女孩,大脑里一片空白。
    她听到了脚步声的靠近,影之主也出现在镜子里。一只苍白的手指点按着魔女左眼的胎记。
    “刻在灵魂里的印记,”他的声音传进歌莫拉的耳中,“属于我的印记。”
    善于阿谀她的老师,肯为生存让自己扭曲倒伏的魔女没有说出她应该说的话。
    她说“您骗我。这怎么可能?我很清楚我的血统。”
    “你的母亲从这里逃走后,用我和她的血制造出了你,”他回答说,“你从结构上看是彻彻底底的人类,你的构成里有我的部分。你是我的血脉。”
    歌莫拉摇头,把一个“不”说了好几遍。她摇晃着,摇晃着,突然了然——你怎么能把实验产物和孩子等同呢?影之主所谓的女儿和诺玛尔夫妇的女儿是不一样的——歌莫拉情不自禁在微笑,为事情没有太超出她的预期。她望着镜中那人猩红的眼睛,她发问“所以,我是一项魔法实验的成果?并不是一般意义上您的女儿,对吧?您大费周章复活我,把我从光明神殿手里抢回来。您想利用我做什么?”
    影之主沉默。
    一开始魔女心想,这是她的老师不屑于回答,是对她僭越提问无声的警告。但他没有给她什么惩罚,让她承担什么代价来谨记她的身份。后来她觉得这是影之主惯常的冷漠,他不在乎她的提问,不被她这种货色冒犯,更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但他没有离开,站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眼睛。
    沉默在继续。沉默中,魔女渐渐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发问包含了怎样露骨的期待,怎样愚蠢的恳求,而影之主的沉默实际上又意味着什么。她清醒了,然后在清醒中感到理智燃尽。她想尖叫,想屠杀,想摧毁面前这面镜子,身后这个男人。她想毁掉整个世界。
    不、不、不……也许……也许……
    也许这不是一种友善的沉默。那是影之主!影之主何时关爱过谁,何时……他沉默,她就有理由继续相信——
    “你是我的女儿,”影之主说,“我的女儿,我当然要让她活着。”
    歌莫拉张张嘴。
    她想起了赛罗姆。
    她和赛罗姆走在街边,看到有父亲的孩子被他的父亲抱在怀里。赛罗姆哭了,她没有,她拽着他的手催促他继续走。
    影之主轻而易举捏住了她袭来的匕首。
    我要毁掉这个世界,歌莫拉盯着影之主的眼睛心想,我要毁掉所有人,毁掉一切。
    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