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宝剑八

    那天对安东尼来说是个看起来非常平常的日子,阳光晴朗,空气清新。他和另外五个男孩一起坐在课堂里。这位老师非常严格,不允许他们在课上有一刻走神,因此虽然中途他们听见了窗外的些许嘈杂,但没人感向外望一望。
    中午,课程结束了,他和他的同学们都不知道早上发生的剧变,他们甚至没有抬起头远眺一下神殿的方向,这样他们就能发现有一座偏殿的墙被损毁了。他们其中一个人还说起了安东尼的姐姐莉莉,他们都知道安东尼最近为他姐姐将离开家里而沮丧,那人安慰起安东尼,虽然神殿不能自由出入,但他姐姐那么厉害,肯定会经常被派出来到处帮助别人打击邪恶,她肯定会经常顺便来看看他的。不过另一个人则说,神殿纪律严格,外出的神官或者学徒是没有自由行动的机会的。
    他们说到这里时,已经走到了庭院里。几年前他们长到八岁后,他们的家里人就让他们自己上下学了,可是今天,除了安东尼之外,其他人的家人或仆人都出现了,匆匆忙忙过去把自己的孩子带走——远离安东尼。
    安东尼的家人没有出现,但这里还有别的成年人——一位面熟的光明神官,安东尼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在典礼时见到过他。他向安东尼走来,告诉安东尼他要把他带到神殿去,他的父母正在那儿等他。
    他,其他人,这些成年人,他们用一种安东尼从来没见过的眼神看着安东尼。没人说出任何一句含义清楚的话,但安东尼和在场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明白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而且是发生在安东尼家。
    男孩注视着神官的眼睛,福至心灵般地,他问出这句话
    “那我能顺便去看看我的姐姐莉莉吗?”
    神官向他笑笑,那双眼睛没有笑。
    “如果你听话。”
    神官带他从一个平时一直紧闭的大门进入神殿,穿过陌生的门扉,走下许多级台阶。他们似乎来到了底下,这里没有一扇窗,空气里飘着一股铁锈的腥味,两边的墙壁挂着各式各样受难者的图画,在跃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森诡谲。
    陌生神官领安东尼进入了一个空旷的房间,让安东尼在椅子上坐好,告诉安东尼稍安勿躁,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的父母。
    安东尼知道他在骗他,很快事实也证明确实是这样,推开门走进来的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一位非常年轻的红袍骑士,安东尼对他完全没有任何印象。骑士摆摆手让那位安东尼还算面熟的神官离开,幸好这位骑士非常和蔼,语气亲切,因此骤然和一个陌生人独处,安东尼也不算太害怕。陌生的红袍骑士问安东尼他知道早上发生了什么吗,安东尼说不知道,于是他就告诉安东尼,他的姐姐莉莉被邪龙抓走,不知所踪,如果他想让姐姐回来,他就得好好回忆他所见到听到知道的所有事,让神殿从中找到线索。
    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在你家附近见过一只白猫吗?
    阿尔伯特·诺玛尔被指示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压着自己的忐忑和焦虑感觉等了很久。终于,门被再次推开,一个红袍上绣着裁决所纹章的骑士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球。阿尔伯特站起来打招呼,对方只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没有说些什么,而是把手里的水晶球放在阿尔伯特面前的桌子上。骑士用手抚了一下球体,清澈的水晶霎时变成乳白色,接着,一个女人泪痕交错的脸出现了。是乔。
    她在哭,哭声很清晰地传出来。在水晶球映出的画面外有个声音对乔说“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认为爱丽丝·诺玛尔是和邪佞串谋的女巫,对吗?”
    阿尔伯特猛地站起来“这不可能!”
    “坐下,安静地听完,诺玛尔先生。”裁决骑士命令他。
    阿尔伯特握紧了拳头,可面对对方铁一样冷的眼神,血一样红的长袍,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冲动。
    水晶球里的乔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是的……是的……我指控她与邪佞串谋……但是,大人,她真的……她是善良的,肯定不希望……”
    “她在想什么,我们自会去弄清,”审讯乔的声音说,“现在我要弄清的是你的想法。你指控你的女主人犯了罪,愿意作证,向世界宣告她的种种可疑之举她和妖物对话而不是驱赶它,在黑暗入侵我神的殿堂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信徒该有的忧心与痛惜,她曾明确表示过不希望她的女儿全心全意地侍奉神……”
    “她只是太宠溺莉莉了,”阿尔伯特争辩说,“莉莉的健康是神迹,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我神的眷顾……爱丽丝只是一个母爱一时泛滥的母亲,也许犯了错,但绝对没有犯罪!”
    他面前的骑士只听,并不回答什么。水晶球里的男人自然也听不到他的申辩,继续历数爱丽丝的罪行。她对神官没有足够的尊敬,她的见识和知识超过她的身份和经历……
    “这些都不是罪证,这些只是无中生有的臆断!”阿尔伯特愤怒地说。
    “那么,乔,说到这里我就有了疑问既然你事后回想起来,爱丽丝·诺玛尔有诸多可疑之处,那么——阿尔伯特·诺玛尔呢?”
    听见自己的名字,阿尔伯特像被捶了一拳那样,浑身僵硬,一片空白。
    乔看起来也像他一样错愕。
    “您是什么意思……不……阿尔伯特老爷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地……不……”
    “他们是夫妻,乔,你看,”那声音循循善诱地说,“夫妻都是一体的,尤其是感情和睦,琴瑟和谐的夫妻。”
    乔惊慌失措,各种赌咒发誓,说她绝对不认为阿尔伯特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沾染任何黑暗。
    那个声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乔,在她的赌咒终于词穷后,他对她说。
    “像我之前说过的,女士,说话前要好好想一想——指控罪恶和担保无辜都是十分严肃的事,关乎你之后的命运。”
    他之前说的想必不只是这一句话。乔在被他提醒的那一刻瑟缩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她声音低微,但仍旧坚定“我为阿尔伯特老爷担保。”
    水晶球外,阿尔伯特说“我也可以为爱丽丝担保。”
    他面前的裁决骑士仍旧没有说话。
    “好的,乔,我了解了。”水晶球里的声音说,“我们刚才已经谈了很多诺玛尔一家的事,现在让我来了解一下别的——我想了解了解你,乔。”
    “我?……我……”
    “你指控你的女主人,却担保你的男主人,而这对夫妻可并非貌合神离。”那声音低笑了几声,水晶球外的阿尔伯特骤然捏紧了拳头。果然,那声音问乔“你是否悄悄地爱着你的男主人呢,乔?”
    这是污蔑,阿尔伯特正想这样怒吼,可那审讯官接下来的声音却让他的怒吼卡住。
    “你是否一直对你的女主人怀恨在心,趁此机会诬陷她?我听说,爱丽丝·诺玛尔夫人向来是一个临危不乱的女人,你是否有意将她的镇静污蔑成对阴谋的了然,无中生有编造了她和猫说话的故事?”
    阿尔伯特浑身僵硬,终于明白了这些裁决骑士要给他设下什么样的局面。
    水晶球里的乔听到这些指责,吓坏了,特别是那个审讯她的人对她的辩解无动于衷,继续说出一些恶毒的揣测。
    “如果爱丽丝·诺玛尔因为异端的罪名被处死,就算阿尔伯特·诺玛尔不娶你,凭你们这些年相处的情谊,你也能得到女主人的地位吧?更何况,妻子成为异端,丈夫的声誉也会受损,没有人再愿意嫁给他。他就更需要你,更依赖你,你照顾他仅存的儿子。也许你没有妻子和母亲的名分,但你会得到妻子和母亲的尊荣。”
    乔在哭泣,惊恐地,不可置信地。她不知道审讯只是一场谈判,裁决是协商的筹码,正义在为大人物的利益服务。短视,诚恳,无知的女人。现在她被冠上合情合理的罪名,她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是愿望的。如果她受到错误的审判,她也不会知道怎么挽救自己。
    阿尔伯特望着水晶球里的女人的脸,不能说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但那怜悯太少了。也不能说他对乔没有仇恨,但那仇恨也被其他的情绪冲淡了。他望着她,又不是在望着她。他望着的是他自己脚前的深渊,他正被推着往前,将要跌落下去。
    他并不想,他并不希望,如果他可以……
    “向神坦白你的一切罪恶,神才会原谅你的罪愆,乔。”那个声音又恢复了温和的,循循善诱的语气,“冷静一下,好好考虑你接下来的回答。如果你诚实地面对我,我是你的指引者和保护者。如果你胆敢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和隐瞒,我是你的行刑官和处决者。”
    那是漫长的几分钟。乔乔的哭声渐渐停住了。
    “现在,让我们来理一理——你是否爱恋着你的男主人,愿意不顾一切去维护他?”
    “是的,大人……”乔低声说,“但是……”
    “不用说太多题外话,乔,倾听我的问题你是否嫉妒你的女主人,编造了她和邪物说话的谎言?嘘,先别回答,乔。其实,证言没有被提交上去前,你诚心悔过,修改你的谎言是被允许的。只要你诚实,你仍旧是我神的好信徒。你可以先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的问题,乔。我们有很多时间。”
    乔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她用手帕擦干了她的眼泪和鼻涕。她深吸了口气,说
    “我爱慕我的男主人,但我也爱戴我的女主人。只是我并没有说谎,作为我神的信徒,我认为我不能隐瞒这一点——当袭击发生时,她呵斥我退下,我忍不住再去找她,看到她在和一只会说话的白猫对谈,她对那猫说,我们已经向莉莉传达了我们的爱,希望它再见到莉莉时,也能作为人去爱她。”
    乔捂住自己的脸,崩溃般地说“我指控她做错了,她和邪龙串谋,但她真的是善良的,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如果她知道坎德骑士——知道所有这些后果——她不会——”
    一只手放在水晶球上,乔的哭喊化为乌有。那骑士终于对阿尔伯特说话了,是水晶球里审讯官的声音。
    “我对您其实只有一个问题要问,阿尔伯特·诺玛尔先生,”他向阿尔伯特冷冰冰地微笑,“您坚信您的妻子,爱丽丝·诺玛尔夫人,是无辜的吗?”
    阿尔伯特·诺玛尔看着这双年轻的绿眼睛,语调非常缓慢“是的,我坚信。我和我的妻子是一体的,我知道她善良,虔诚,绝不会与黑暗同流合污。”
    那骑士说“现在还不是正式记录,您之后可以否认您刚刚这句话。”
    他又摸了一下水晶球,这次那里没有出现面孔,而是一只手,阿尔伯特认得那只手,他经常握住这只手,从十七岁握到如今。
    那只手很苍白,沾着星星点点深色的污渍。阿尔伯特把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女儿,已经是一重不幸,现在,你们还要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让我的妻子背负不属于她的罪行吗?”
    骑士的笑容纹丝不动。水晶球里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询问爱丽丝“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的……”爱丽丝的声音很轻,很虚弱,但很清晰,“我的……头生子……莉莉……”
    “这是屈打成招,”阿尔伯特说,“你们希望她这样说,她受不了,知道这样说你们的折磨就会停止,于是她就这样说了。”
    “你后悔吗?”水晶球里的声音问。
    “不容我选择的事……如何后悔?”
    “你可以向你的父母,向神殿求助。”
    爱丽丝的笑声混杂了咳嗽声。
    “您会吗,大人?”
    “我明白了。那么,第二个问题你把这件事告诉过你的丈夫吗?”
    阿尔伯特觉得自己能听见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响,它几乎盖住了爱丽丝的声音,几乎。
    “没有……”爱丽丝慢慢地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只觉得沙曼是我的救命恩人……”
    水晶球变回透明。
    骑士在阿尔伯特对面坐下。
    “如果您觉得难以承受这些事实的话,不妨和我聊聊,诺玛尔先生,”他像一个善于倾听的老朋友那样温和,“我们暂时先别当审讯官和嫌疑人。在把事情处理得让大家都满意前,我们最先该做的还是,弄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吗?我已经听说了,您是本城最好的信徒之一,商会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决策层成员,您是个有能力的人,最可贵的是您把您能力换来的财富都用于帮助别人,自己满足于过节俭的生活。我个人向来尊敬您这样真正追随我神的意志,把信仰践行在生活中的人。”他手指交叉,把下巴搁在上面,声音陡然变得轻微,好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您真的要放弃您的名誉和事业,放弃您的财产——如果您不在了,那些意志软弱的继任者会拿原本属于您的那些钱做点什么有价值的事呢?——我看得出来,您爱您的妻子,如果她没有任何切实的罪证,我都愿意帮助您,帮助她,帮助你们一家得到正义,可惜——您维护的却是一个和邪龙来换取不属于她的天赋的女巫,您对她的爱情,您不顾一切也要迎娶她的决心,都来自于黑暗污秽的魔法。您失去了一个女儿?不,您没有。那不是您的女儿,那是黑暗的女儿,因此黑暗才要来带走她。”
    他又抚摸了一下水晶球,这次出现的是阿尔伯特的儿子,安东尼。和阿尔伯特一起长大的朋友都说,安东尼和阿尔伯特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但阿尔伯特早就不太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了,每一次他看到安东尼,看到的都是妻子的影子。
    “那是一只白猫,莉莉偷偷把它养在玩具篮里。但当她离开后,那只猫就不见了。她后来写信告诉我,不用担心它,它是自己跑的,它在野外能活得很好。”
    水晶球变回透明。
    骑士耐心地等待阿尔伯特开口。
    阿尔伯特失魂落魄地盯着水晶球,很久之后,他抬起眼睛看向其实。他说“我必须亲自问问我的妻子。我能见她吗?”
    “你不能见她,她会用她从黑暗那里换来的天赋魅惑你,”骑士回答,“不过,我可以安排你们对话。”
    “可以……可以……”阿尔伯特喃喃说,“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