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请安

    “姨娘和姐儿们,可听见了什么?”
    哭声一断,谷嬷嬷便踱了进来,三角眼寒光流露,人中边上的八字纹极深,挤出虚伪可怖的笑来。
    她翘着手指放在耳边做聆听状,那模样恶心至极,“老身怎么觉得耳朵里有些什么声呢?”
    “谷嬷嬷,大抵是妾肚子叫唤的太厉害,扰了您清静。”郭姨娘赶忙道。
    谷嬷嬷放下了手,像看一只臭虫一般扫了郭姨娘一眼,转过身扔下一句,“开饭吧。”
    万姨娘得了一碗白粥和一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碟腌萝卜。
    蒋姨娘跟前是两大碗白粥和两枚咸蛋,还有一小碟子凉拌鸡丝。
    郭姨娘跟前却只有一碗杂米粥和一个窝头。
    万姨娘小声的对蒋姨娘道“看来还是姐姐的物件得谷嬷嬷喜欢。”
    “吃得饱就行了。”蒋姨娘头不动唇动,轻声道。
    她见晴哥转过身去,便赶紧对万姨娘道“夹筷子鸡丝给十九吧。”
    万姨娘感激一笑。
    她的女儿十九娘唤做郑绵绵,她人如其名,是个瘦弱且怯生生的小姑娘,只听她声若蚊呐道“谢谢蒋姨娘。”
    郭姨娘怨毒的目光如影随形,蒋姨娘目不斜视,只看自己眼前。
    她将一碗白粥分做两碗给女儿,咸蛋也是一个女儿一枚,自己就吃白粥,再配点那凉拌鸡丝里的胡瓜丝儿。
    郑令意剥了蛋,轻声道“娘,吃点咸蛋吧?”
    蒋姨娘偏首摇了摇头,眼角余光觉察到郑秋秋艳羡嫉恨的目光,道“你快吃。”
    郑令意知道蒋姨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好自己吃了咸蛋。
    这用早膳的时间,只有两炷香,郑令意显然是惯了,喝粥的样子端方斯文,可却不磨唧。
    郑嫦嫦可就慢了一些,碗里还剩了一些,她还想低头再喝的时候,却被郑令意给拽了起来。
    饭桌最前方的香炉上,已经没有烟气了。
    谷嬷嬷放下茶碗,嗤了一声,道“走吧。还想让夫人等你们?”
    众人规规矩矩的依次跟在谷嬷嬷和晴哥身后走着,丫鬟们在西苑门口候着,等姨娘们出来。
    万姨娘的丫鬟名叫巧绣,巧盼则是郭姨娘的丫鬟。
    郭姨娘一见她,便伸手狠狠拧了她一把,像是要把方才的受到的屈辱都发泄在巧盼身上。
    巧盼已然是习惯了,并没有躲,只是默默的受着,整个人忍痛忍得身子都在轻轻发颤。
    蒋姨娘落在最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些不忍看的移开了视线。
    郑令意发觉巧罗不在,便问“姨娘,巧罗呢?”
    “昨个晚上你妹妹发了冷汗,湿了衣裳,我让巧罗洗去了。”蒋姨娘错开视线,看向自己的女儿,道。
    “哦。”郑令意点了点头,忽想到了什么,道“娘,你把绢花给我吧。我戴上,说不准今日爹爹会来呢!”
    蒋姨娘皱了皱眉,道“方才没瞧见十四吃的亏吗?你爹爹一年见不了几次,今日也不会来。”
    “可前日不就来了吗?”郑令意知道鲁氏的眼睛利,也知道郑国公来的机会不大。
    可她心里,总还有那么一丝希冀。
    “前日是大姐儿回来省亲,他又不是为着你们来的,咱们是什么东西呀?你爹也会在意?”
    蒋姨娘的话半点情面也没留,她好似觉得这话还不够,又添了一句,“十五,你的心可别太狂,不然的话,有的是苦头吃。”
    郑令意要的,不过是一朵水色的绢花,还是巧罗闲时用一块碎布给郑令意扎的。
    这样的物件,便是有脸面些的丫鬟都看不上眼!
    郑令意瞧着郑绵绵头上的一根缎子,稍有些羡慕。
    平日里爹爹见万姨娘的次数还比不上蒋姨娘,而且这万姨娘也算是个谨慎的性子了,怎么她就敢给郑绵绵戴缎子呢?
    郑令意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念头正在明晰。
    郑国公的宠爱在这郑府,并不是什么护身的法宝,反而是遭人怨怼的元凶。
    郑令意本来就是个早慧的孩子。
    在这郑国公府的后宅活到这般大实属不易,逼的她早早的学会了伪装自己的心思和性子,也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渴望。
    待她们一行人到了安和居时,东苑后脚便到了。
    虽说大家脸上都没什么笑影子,可东苑的人明显更沉默一些,脸上晦气更重,连郑令意都瞧出来了,更别提安和居的大丫鬟俏朱了。
    “你们是东家死了人,还是西家挨了抢啊?瞧你们这一个个丧气的样子!”
    俏朱站在石阶上斥着她们,唾沫星子喷在万姨娘脸上,她动也不敢动。
    郑令意藏在一个个低着头的大人身后,前头的人瞧不见她,她便放心的抬首看着俏朱。
    从她的视角,只能瞧见俏朱的两个鼻孔不停煽动,她说话时,嘴又喜欢挤在一处,颇像一只啄食的鸡。
    郑令意心里觉得很好笑,但是脸上的表情还是怯怯的。
    她眼里狡黠的光芒稍纵即逝,化作一片无星的夜空。
    有时候她会偷摸躲在床褥后边,学俏朱的样子逗郑嫦嫦笑。
    蒋姨娘阻止了几回,郑令意还是偷偷的学,蒋姨娘便随她去了。
    偶尔间,郑令意学得太过活灵活现,便能瞧见蒋姨娘坐在桌前一边绣花,一边悄悄笑。
    郑令意最喜欢看娘亲这样笑,嘴角的勾像糖油的尖顶。
    俏朱总算是斥完了,也让她们在太阳底下晒了半个时辰。
    如今是秋日,倒也还不算难熬。
    郑令意并不讨厌阳光,反倒希望阳光可以将自己晒的黑一些,也不用日日敷粉掩饰了。
    但她的雪肤,便是在三伏天最热的时候,硬生生罚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时辰,也只是稍泛红了一些,半点没有变黑。
    只是所有的人都被晒的恹头耷脑的,那时候东苑的蔡姨娘还怀着孕呢,孩子直接就晒没了。
    后来还是因为三姐儿说自己受不住大家伙儿的汗味,这才歇了门口这半个时辰的训斥。
    三姐儿是郑国公夫人鲁氏亲生,叫做郑燕如。
    鲁氏的三个女儿中,郑燕如的样貌最普通,眼睛太小,嘴巴太大,可郑令意却看她最顺眼。
    她的性子很是爽快,而且不太喜欢鲁氏这种管教后宅的手段。
    可她劝得了一回,也就只有一回了。
    天儿一凉快,马上就又训斥上了。
    “姐姐,我想解手。”郑嫦嫦憋红了一张脸,小声对郑令意道。
    “啊?”郑令意也有几分不知所措,怎么偏偏就赶在这个时候。
    众人缓步往正院偏厅去了,孩子们立在一旁,蒋姨娘和其他姨娘一同上前向鲁氏行礼问安。
    一杯杯茶递过去,可鲁氏连接都不接,由丹朱接过去,放在一旁茶几上。
    郑嫦嫦快要哭出来了,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郑令意一咬牙,朝郑燕如的方向走去。
    鲁氏右首边的位置上只坐了郑燕如一人,郑燕回已经回了婆家,六姐郑燕纤今日并不在。
    偏厅没多大,俏朱刚想阻拦,郑令意已经到了郑燕如身前。
    “三姐姐,我和十八妹想解手。”郑令意扯着郑燕如的袖子,好似一母同出的亲姐妹那般亲昵。
    郑燕如闻言放下手里的白玉方糕,起身牵起郑嫦嫦的手,对鲁氏道“娘,我带两个妹妹去更衣。”
    鲁氏看向郑令意,目光饶有兴致,似乎是在看那戏台子上的角儿,又像是在看新得的一只雀儿。
    郑令意赶紧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紧紧贴在郑燕如身边不敢说话,迈着小碎步跟着郑燕如走了。
    郑嫦嫦解了手,这才松快了,红着鼻头带着哭腔,对郑燕如道“谢谢三姐姐。”
    郑燕如一笑,“谢我做什么?该谢谢你的亲姐姐才是。”
    郑令意仍是一副怯怯的样子,眉眼低垂着,浑身都是胆小瑟缩之气。
    她原不是这样畏畏缩缩的性子,这神情还是同郑绵绵学来的。
    她自己对着铜镜学了许久,才在人前装成这个性子。
    鲁氏今日似乎是没什么精神,早早的就散了。
    蒋姨娘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西苑。
    此时的安和居内,丹朱正在替鲁氏改发髻样式,换个家常些的,也好叫头上少些珠钗,少些负累。
    “哼,十五姐儿真是好刁的心。瞧着咱们三姐儿心善呢!”
    俏朱总爱赶在鲁氏之前,挑东西两苑人的错处。
    有时候她的话正是鲁氏心中所想,有时候却没押对宝。
    鲁氏睁开眼睛,看着镜中映照出一张年华不再的脸庞,没什么感情的笑了笑,道“难不成叫她们溺脏了我的安和居?”
    鲁氏从前还觉得国公爷对郑令意有些不同,连名儿也是亲赐的,如今瞧那畏畏缩缩的样子,能成什么用?
    俏朱赶紧附和道“庶女就是庶女,能上得了什么台面呢?”
    鲁氏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
    俏朱见自己的话没讨到鲁氏的好,心里揣测她还在为六娘郑燕纤的事情头疼,便睇了丹朱一眼。
    丹朱心领神会,开口道“夫人还在想六姐儿的事?”
    “叫我如何不想呢?”鲁氏有一双大眼,年轻的时候眼波流转,风光无限,如今却已经拖上了鱼尾,变得沉重而累赘。
    一想起那少女灰败的脸庞,丹朱心里冒上一层寒意。
    这些年,她替鲁氏料理了不少事情,实在说不上清白。
    可郑燕纤在得知自己失手害死了自家姊妹之后的反应,也着实让丹朱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