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一

    正是炎热的盛夏天气,窗外蝉鸣绕耳,吵得人心烦意乱。
    富丽堂皇的梁国皇宫内,东宫之中,有一少年伏案而憩,虽然年岁不足,倒也用白玉簪子整齐地束好了头发,只是还未及冠。他皮肤白皙,眉眼精致,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舒展开来,在眼下投射出浅浅的阴影。身上穿着一件银丝滚边的黑色缎袍,从材质上便带着几分疏离感,偏偏他睡颜无辜如稚子,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却又害怕将这份安宁打破。
    他修长的手指紧握着一卷半散开的竹简,想来是看书倦怠至极,才埋头便睡的。
    今天是夏旅祭礼的前一日。早在一月以前,宫中便在调派人手准备,这每两年一次的祭礼。倒是让他得了个清净——虽然平时也没热闹到哪里去。
    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洋的,唯独东宫冷清至极,不沾一点喜色。
    「太子殿下好兴致,所有人都在忙着祭礼,您却在这儿睡觉。」一个身着紫衣的消瘦青年大摇大摆地从宫门进来,轻车熟路地进了少年睡觉的内室,朝他拱手一礼,语调温和。
    少年的身形微微动弹了几分,蝶羽般的睫毛颤动,睁开了双眼,霎时阳光似乎都被他琉璃色的眼瞳尽数吞没,泛着暖黄的光泽。他看向青年,慵懒地说道
    「国师好大的胆子,敢直闯太子寝宫。」
    平静的语气,如死水般毫无波澜,但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保不齐就是一项重罪。
    但青年并不害怕被扣上这顶帽子,只是温文尔雅地抿唇一笑,「太子殿下若因此事责难于臣,明日的祭礼可就无人主持了。」
    「啊……我想,能替代国师你的人,华光殿内比比皆是。」少年直起身板,半眯着眼睛,将手中竹简细致地卷好,放在一旁。他虽面若好女,声音却低沉磁性,只要他开口,便绝不可能会被认为是女子,「反正,这次我也不会去的。」
    他垂下细密的眼睫,瞳色朦胧,「陛下的意思。」
    「殿下多虑,陛下已经准许。」青年又是一礼,眉眼含笑,「臣此次来,便是告诉殿下这般喜讯。」
    「夏旅祭礼之事,倾万民之物力,以告上苍吾等诚心,祈求国运昌盛,百姓安康。此即为喜讯,何须国师特来东宫一趟?」少年端坐于榻,声线压低而尾音上扬,硬是让周围的空气透出了一丝紧张。
    「自然是因为,此事与殿下有关。」青年神色恭敬,「就在几日前,紫微垣中出现一颗异星,极亮极盛,有如天神伴临,并无冲撞之意。臣以为这是星象预知,在王室之中,必定有人与它有关,并能得到此星相助。因此在明日的夏旅祭礼上,华光殿神使会在宗室里选出此人,昭告天下。」
    「所以,与我何干?」少年微抬眼帘,神情淡漠,「陛下会决定此人是谁的。」
    「不,陛下不能。」青年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此事皆由华光殿神使一人决定,其他人不得干涉。」他顿了顿,「此乃陛下圣谕。」
    少年毫无生机的面容总算出现了一点好奇,「哦?」他单手支颌,微扬起下巴,「可我总觉得国师心中早就知道结果……罢了,陛下既然准许,我去便是。」
    「如此。臣告退。」
    青年走后,少年走到窗边,推开雕刻优美的窗棂,将被之前切割成几块的阳光整片放下。外头隐约传来了宫人们为明天的祭礼所唱的颂歌声,少年放缓了呼吸,安静地趴在窗框上,听着这缥缈模糊的乐声,有些恍惚地垂着眼睛。
    华光殿神使……以前有这个职位吗?怎么好像是第一次听说?
    算了,反正总归是上位者的安排,他也不需要多做猜测。
    只是……他这还是第一次去祭礼呢。
    少年带着点疑惑和茫然,抬手挡住照过来的阳光。修长白净的手指将光线分成好几片尖锐的刀刃,仅仅是刺在手指边缘,便有一种钻心的疼痛。
    他是梁国太子,赵暄。
    虽是储君,却和君王的关系不冷不热,甚至到了一种双方都在刻意忽视对方的诡异状态。
    很奇怪对吧?
    其实这样也好,省去了很多尴尬。
    赵暄是先王后唯一的孩子。现在的王后深受宠爱与信赖,对他虽然亲厚,可终究不是亲生儿子,又早早坐上了太子位,心里难免有些隔阂。
    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这对父子形同陌路,君王对太子不管不顾,太子对君王也是不闻不问。但是,若有人旁敲侧击地提及废太子,必会惹得君王不快,轻则鞭笞,重则处斩。
    于是便有人说,君王是念及与先王后的夫妻情分,才一直保留着赵暄的太子位。
    真是如此吗?若真是如此,又怎会对一个孩子如此冷漠?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明了。
    「我也很久没有出去了啊……」这句极轻的感叹带着丝丝落寞,赵暄收回手,闭着眼睛,有些昏昏沉沉。
    其实君王对他不错。至少在物质上没有亏待过他,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只是,东宫紧闭的大门隔绝了父子之间的感情,而君王也从未主动踏入过一次。
    十一年来,他们仅仅只在每日朝堂和除夕家宴上见过面。家宴中,君王坐在高处上席,面容模糊,三十六七的年纪,适时收去身上的慑人气势,与他的子女们一同享受难得放松的惬意时光。
    觥筹交错,侯服玉食,所有的人似乎都可以完美地融入这场纸醉金迷的宴会里,只有他一人,被无情地抛出欢乐之外。
    而每两年一次的夏旅祭礼,凡十岁以上的非女性王室都会参加,唯独太子从不出现;宫外皆传太子生性孤僻,从不与人亲近,每年的生辰皆是一笔带过,并不像其他公子公主般铺张扬厉。
    太子的喜好,学识逐渐成谜,就是真有人想要结交,奈何打听不到半点风声,最终也只得作罢。
    一来二去,太子派别便成了势力最小的那一支。
    为何明知提起废太子的事情君王会不高兴,但还是有人为其它的公子出谋划策,试图争夺赵暄的储君之位呢?
    没有人会相信赵暄能坐稳这个位置。大臣们都深信,君王的继承者,一定是其他公子中的某一位,而绝不会是赵暄。
    因为赵暄的生母,先王后张氏之父兄造反,被平后灭了三族,先王后亦以死谢罪,自此,这支血脉里便只剩下赵暄一人。
    在臣子们的眼中,当时还不是太子的赵暄若不诛杀,便是后患无穷,然而君王却漫不经心地拂袖而去,不顾他们的强烈反对,册立赵暄做了太子,但从此便将他弃在东宫。
    上位者要做什么,赵暄是从来不去猜测的。
    阳光透过随风轻晃的树叶,在他白玉般的脸上摇曳浮动,结成一张易碎的面具,多少掩去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次日,夏旅祭礼。
    宽阔雄伟的祭坛之中,百官皆身着正服,发冠齐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低头盯着各自的鞋尖,哪怕这是赵暄第一次出现在祭礼上,也没人敢偷偷抬眼看他。
    赵暄跟着君王面向西方,站于东南侧,父子衮服极为相似,只有滚边和纹饰稍有不同,君王先礼,赵暄随后,百官紧随。
    鼓乐齐鸣,献给上天的牲畜被牵上祭坛,就地宰杀,随后它们随同玉璧、玉圭等其他祭器一起被放在柴垛上,君王点燃积柴,烟火升腾,赵暄沉默地看着火光将那些准备了许久的祭品迅速吞没,眼神死寂,嘴唇开合,似是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叹息。
    国师大概什么时候来。赵暄心想。
    燔燎过后,依旧是君王先行跪拜之礼,迎神后向天神、先祖进献玉帛,再往后的事情赵暄一片浑噩,只是遵照应有的礼仪,将每一步都做得完美无缺。
    他的心早就不在祭礼之上了。
    祭祀冗长繁复,待乐声停止的时候,时间已至正午。顶着酷热的阳光,不少人已经汗如雨下,但没一个吱声抱怨,也没人自以为无人发现而悄悄抹去汗珠。
    赵暄不怕炎热,除了阳光确实有些毒辣以外,其它的他完全可以忍受。因此也是一声不吭地走着祭礼流程,丝毫不受热浪影响。
    国师钟落穿着玄色长袍,从祭坛彼端的华光殿中走出,缓缓前来。他身姿挺拔,高挑秀雅,衣带飘逸,风仪清隽。走这段路时目不斜视,步履沉稳——梁国将国师视为赐福之人,传说在重要的夏旅祭礼和祭天大典上,若是能得到国师的注目,势必会有好运降临。
    钟落当然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所以他眼睛直视君王一人,不曾转向别处。
    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着银色面具,面容被遮盖大半的女子,走路的速度比钟落还要慢,手臂晃动的幅度极小,若不是她的衣服下摆能清楚地看到腿动,相信很多人都会觉得她在飘移。
    钟落敛衽,朝君王跪拜,「国师钟落,叩见陛下。」
    君王颔首后,钟落起身,转头看向他身后的女子,「班深大人,此乃我梁国国君。」
    班深抬了眼帘,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惊。君王对上她奇特的金眸,一时讶然,压低了声音道,「国师,这双眼睛……异于常人呐。」
    「陛下,班深大人并非凡人,与常人有异也是应当的。」钟落笑得温润,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随后他朝君王一拱手,「神使已至,陛下可召宗室上前。」
    君王正欲挥臂,班深却摇头,坚定地伸出一指。
    笔直修长的食指伸向君王身后,那里只站着太子赵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