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四

    赵暄最近很忙。
    不仅要应付古板的老学究,还要给自己的「学生」上课。
    本来神职人员是严禁随意出入宫廷的,但是也不知道这个华光殿神使用了什么办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没人拦着她。
    虽然说东宫的确守卫宽松了些……
    他默默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很难再回到从前的安静。
    班深正坐在他对面的席上,面具摘下搁在手边,但耳挂却未曾取下——原是设计成有暗扣的。赵暄每次看到她这张惊为天人的脸,都会想起第一天她来的时候,主动摘下自己面具的那一瞬间。
    那是夏旅祭礼的第二天。
    祭礼后官员可以小休三日,不用参加朝堂的话,就能睡个懒觉。对于没什么雄心壮志的赵暄来说,炎炎夏日,就不应该出门,而是窝在房内避暑。
    但没想到的是,他才刚起床,洗漱完毕,拉开房门,就瞧见一个雪白的人影站在院子里那棵百年树龄的梧桐粗壮的树杈上,凝望着他。
    华光殿神使虽然不是什么重要职位,但是钟落似乎早就预见了她的到来,不仅准备了遮挡容颜的面具,就连她的衣服也早已备好——用的是货真价实的白银丝线,还有极难织造的雪锦,汇聚数百名绣娘巧夺天工的手艺,才织成这么一件光华璀璨的银纹雪锦衣。
    当时君王对此事颇有微词,却被钟落笑着劝解「只此一件,才能表明陛下尊敬天神呐。」
    钟落预言,神使会在三年之内降临在华光殿以北的琼华池。事实表明,他不仅准确地预测到了时间和地点,甚至连她的身形也完美地符合衣服的尺寸,所以班深穿在身上刚好合适。
    眼下太阳才刚刚冒出一点热量,风吹过翠绿的叶子簌簌作响,对方耳挂、发钗上的流苏轻轻摇晃,生出几分动人。赵暄眼皮一跳,长腿一迈,跨过房门,径直向她走去。
    梧桐树很大,枝叶茂盛,他仰面看向站在高处,气质超群的少女。
    她身边萦绕着似曾相识的,安静而疏离的气流,把她包裹得与世界格格不入。
    班深低头,看着属于阳光的金色光晕在他那张比女子多了几许英气的脸上浮沉,树叶投下极淡的斑驳,他的眉眼中原本暗藏的尖锐锋利,都静悄悄地柔软下来。
    「为时尚早,神使怎会来此?」赵暄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缓缓问道。
    「钟落要我过来的。」班深简短地回应,随后轻盈跃下。阳光并不吝啬,满满当当盛进她清澈的眼中,一瞬间赵暄似乎在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退了两步,平静地问
    「所为何事?」
    「钟落说我不谙世事,要找个人教教我。」班深复述了自己问钟落同样的问题时他给的答案,神色认真,「他说我选择的你,最方便。」
    三句话一句都没离开过钟落,赵暄不禁有些怀疑,这个所谓的华光神使,怕不是钟落家族里某一位喜欢粘他的小孩子?
    可是赵暄清楚,钟落是没有家族的。正是因为他既拥有精准的预知能力,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势力,他才能坐上国师这个位置,成为君王信赖的人。
    赵暄盯着那张制作精良的面具不说话,半晌,他幽幽叹息,「随我来吧。」
    领着她进了自己的书房后,赵暄刚一回头,猛然就瞧见班深面具下的脸——不知何时,她把面具摘了下来,但只有面上那一块,耳挂和面具是可以分离的。
    银装的少女拥有不染烟尘的美丽,她面莹如玉,柳眉细长,眼眸明灿似金,流转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慵懒高贵。赵暄呼吸一滞,片刻后,他有些慌乱地撇过头,闷闷地问道「怎么突然把面具摘了……?」
    「钟落说我选择了你,就可以把脸给你看。」班深想了想,还是没把钟落之前说的「太子殿下一定会喜欢你的」这句话如实相告。她隐约觉得这不能说出来。
    「钟落这个……」多事的家伙。赵暄耳根微红,暗自不悦。他定了定心神,面上恢复处事不惊的冷漠,「暄幸甚如斯,得见神使真容。」
    班深点点头,对他的冷漠不以为意,「我叫班深。」
    她是不屑于神使这个称呼的。反正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这里的人们好像一听到「华光神使」,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是惧怕就是畏怯,想来这不是个好名称。
    赵暄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叫她的名字的时候,她突然指了指他的胸口,「你呢。」
    「赵暄。」他垂下眼帘,睫毛轻颤,声音极低。
    班深瞬间想起了那天与钟落的对话。
    「你之前说,普通情况下,名字只是人的一种标识,那么,特殊情况下呢。」少女精巧的下颌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明灭,略微有些不真实。
    「是世界上最短的咒语。」钟落帮着她一起取下有些繁复的发饰,声音柔出些许朦胧。
    然后她再接着问「什么是咒语」的时候,他却不回答了。
    班深眨眨眼睛,「知道了。我们开始吧,赵暄。」
    殊不知她这几下天真俏皮的眨眼和她自身的气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赵暄几不可见地挑眉,见她真的神情无辜,满目懵懂,只得轻咳一声,「从哪里开始?你可认得字?」
    「认得。」从古至今,湮山葬送了无数人的生命,里面自然也不乏绩学之士,在读取他们记忆的过程里,湮山慢慢学会了人间的语言和文字,只可惜,它并不在人间生活,很多基于生活而创造的词汇,它根本不明白具体的意思。班深伸出一指戳住面颊,神态娇憨,「但是有些词语我不懂,也不理解它的含义。」
    这可真是很新鲜了。赵暄想着。
    于是就开始了漫长的教学之路。
    好在,班深并不呆笨,很多事情学起来非常迅速,字也写得极为好看,也不知之前是哪位大家所教。
    只是,她貌似有很严重的感情缺失,谈及「友情」、「父母」一类跟人类感情挂钩的词语时,赵暄经常能看到她一脸茫然,讷讷地把笔放下,然后望着窗外出神的样子。
    越看越觉得有些可怜。这些东西离她太遥远了吗?
    不过,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同情她呢?
    「母后,暄儿想您了。」
    赵暄抿紧唇,半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敛住眼眸里即将倾泻而出的思念。他看向正在专心致志写字的班深,语调放缓,小心翼翼,「班深你,还记得父母的长相吗?」
    班深抬起头来,不以为然地回答,「父母,就是制作自己的人,对吧。可我没有母亲。」
    制作?她这个词用的好像她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物品一样。
    「那你的父亲呢?」赵暄想着她的母亲可能在生下她的时候就已经去世,才会让她完全没有对母亲的印象,便没仔细问她母亲的事情。
    「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班深仔细回想许久之前的记忆,还未被埋入湮山之前,她在一片火海之中诞生,虽然当时没有意识,但却清楚地将制作自己的人的长相刻进了记忆深处,「他的眼睛也是金色的,」班深点了点自己的眼角,「还有这儿,是红色的。他头发很长很白,不像这里的男子一样束起,而是披散着。」
    「和你一样的眼睛吗?」赵暄照着班深的脸和她描述的特征,开始在脑中构想,但听到班深说头发很长很白的时候,他眯了眼睛,「白发金眸,眼尾殷红……」
    跟普通人的长相好像很不一样……
    不过他倒也没猜测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只是微微点头,「班深的父亲,应该也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吧。」
    本来就不是人类啊。
    班深心中暗叹一声,对这样的夸赞不知道应该是接受还是拒绝,她轻挠面颊,移开眼睛,却瞥见了放在床榻上的棋盘,她走了过去,「这是什么。」
    「弈。」赵暄今日在她来之前才和钟落下了一局,还未来得及收拾,她便来了。
    「黑白两色……」班深对这两种对比鲜明的颜色仿佛有种根深蒂固的执着,她捻起一颗黑子,摩挲了几下,似乎有几分满意。「啪」的一声,棋子落进棋盒,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这个怎么玩。」
    「你想试试看吗?」赵暄有些讶然,他自幼有一名青梅竹马,小时候一起下棋时便觉得这种「两色子」毫无意趣,远不如骑射来得痛快。以至于很长时间他都怀疑自己的棋艺是否太过差劲,直到遇上能下赢君王的钟落,从他嘴里听到由衷的赞叹,才知道自个的水平已经很不错了。
    多一个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
    见对方点头表示肯定,赵暄舒展了眉头,请她入座后,一颗一颗地捡拾棋子。
    黑白两子分别盛好后,他拿起白子,看着班深一下子凑近的脸,没忍住又盯着她长长的睫毛出了神,「现在是我教你,算是饶子棋,你拿黑子……我让你先走。」
    「所以说一般来说,是白子先走的。」班深倒没注意他的异样,她拈着乌黑的棋子,一边在棋盘上信手落下,一边神色认真地说道,「下局我要用白子。」
    「哦?」赵暄轻笑,对她突然带些情绪的样子感到新奇,他轻松自如地应对着,久违地激起了好胜心,「一局便要将饶子棋变成敌手棋么?」
    「嗯。」班深哼了个含糊不清的鼻音,不知升降,亦不知肯否。
    渐渐地,赵暄不再气定神闲,对方的棋路根本不像是新手,他所有神思都被越发激烈的棋局吸引,开始使出浑身解数。最终,赵暄险胜,但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我输了。」班深有点遗憾地叹道,拿过棋盒学着赵暄之前的动作,慢慢挑拣棋子,「但是下次我要用白子。」
    赵暄无奈地笑,对她的棋艺表示叹服,「钟落经常输给我的。你已经很厉害了。」
    「可我没有赢。」班深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嘴唇抿成一道固执好强的弧度。
    「一样很精彩。」赵暄眼帘微抬,正好对上她璀璨绚丽的眼眸,里面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身影,呼吸沉了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