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里,卿砚伺候冯锦换了寝衣,手执木梳轻轻替她将编了许久的发仔细梳开。
    “姐姐,我今儿见着皇上,细看之下,他确实是老了。”冯锦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在那边境守了一个月,面色果真是不如过去白皙了。
    “奴婢倒很长一段日子没见过皇上了。”卿砚的手顿了一顿,“昭仪娘娘生前积德,她缺的那些荣宠,都要接连落在您身上的。”
    暮色尽染,孤烛幽暗。冯锦将桌上的圣旨拿起来端详了好久,想起两个月前那个雪夜,她在栖凤宫也是这样看了一卷圣旨,对比之下不由长叹一声,万般无奈。
    “你说若是我父亲还活着,还是镇远将军,我今日嫁给殿下,是不是就能和贺楼允安一样风风光光,不必如此算计争一口气了。”她将圣旨交给卿砚好生收纳,坐在床上捧着被子若有所思。
    卿砚摇摇头,笑她多愁善感“夫人说这些做什么,命该如此。她们靠母家,夫人靠自个儿,不也挣得了皇恩浩荡。说起来,世子妃至今还没有封号呢。”
    “是了,她们欠姑姑的,迟早都要还到我这儿来。”她从小心思敏感,却从不深重,但如今,没了最疼她的人,是该靠自己了。拓跋浚待她情深,可谁又知道皇子皇孙那变幻莫测的心,能否容得她倚靠一辈子呢。
    六月,天刚刚热起来时,宫里开始筹备给赫连皇后庆祝生辰的千秋节。按理说阖宫上下和王府女眷们都要参加,而贺礼也就自然成了每个人明里暗里较劲的筹码,上到各宫娘娘,下到孙辈妻妾,谁都想借此机会在皇后面前博得一丝好感,以求铺她们各自的路。
    “夫人打算送什么寿礼给皇后娘娘?”春妍才收了午膳的碗碟,奉上一杯茶,一边给冯锦捶肩,一边照往常似的与她闲聊。
    冯锦摇摇头道“皇后娘娘什么没见过,怕是我挑些金银珠宝的,她也不稀罕。”
    门边处坐着赶针线活儿的卿砚听她二人说话,想了一阵“夫人前些日子开春咳嗽,吃不下府里送的那些苦药,着我出去买些甘草。可巧遇见了太医院的采买宫女,说皇后娘娘失眠心烦已有半年,可太医院每日的灯心草总是用尽,紧张着呢。”
    灯心草是清火良药,可要待夏末秋初才能成熟取茎,眼下确实是紧张。
    冯锦思索着,忽然灵光一现道“姐姐,你替我出去,到薛府问问薛子轲。听闻薛宁大人告老,现在南边悬壶,不知有没有门路找些去年的存货。”
    “夫人的意思是咱们仅送些灯心草?”春妍觉着不可思议,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别人可都绞尽脑汁搜刮奇珍异宝呢。”
    “从小听说皇后娘娘出身名门,奇珍异宝大抵也是瞧一眼便蒙尘了。咱们送灯心草,是她用得着的,倒是小辈的一番心意,我想一试。”
    见春妍还是将信将疑,卿砚笑着上前拍拍她的手道“我也觉得可行,你不知道,皇后娘娘向来不喜铺张,若用了心她都是赞赏的,送药材或许倒更得她心。”
    千秋节那日晨起,卿砚早早将冯锦唤了起来。
    蘸取螺子黛轻扫蛾眉,将胭脂用发簪挑一点在手心,以温温的水化开,点在唇上只桃色诱人却不突兀。随既又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子,素净淡雅。只一阵子,卿砚放下手里的梳子,镜中原本睡眼惺忪的姑娘,俨然是个端庄清秀的美人儿了。
    冯锦至衣柜前挑了件黛青纱裙,忽又想起什么,唤来春妍道“去打听打听,世子妃娘娘今日穿什么。”
    不消半刻,春妍回来说那边预备的是正蓝的绸缎宫装,冯锦便将那件挑出来的衣裳又放了回去,拿了件浅杏色对襟的出来“那样的场合,左右不该夺了她的风头。”
    一身浅杏对襟襦裙倒是衬得她越发清丽动人、面容娇嫩。少了些雍容华贵,却多了几分活泼的孩子气,显得整个儿人单纯可爱。
    太和宫中早早点了香炉,青烟袅袅如蓬莱仙境。赫连皇后穿着一身正红的宫装,一套点翠首饰在她身上倒是不张扬,与人相配得很。瞧着陆陆续续来磕头献礼的后宫各主、儿辈孙辈的妻妾们,不由倾身向一旁的宫女低声道“一个个儿生得倒都是天仙样儿的,不像本宫。你瞧本宫是不是韶华已逝,红颜已老?”
    “娘娘是活菩萨,咱们哪能以凡眼瞧出来您的老少。”宫女轻轻拂着扇子,笑着恭维她。
    “你们倒是惯会哄我。”
    各宫各府相继请了安献上贺礼,鎏金翠玉、嵌珠累丝、珊瑚玛瑙的,放在民间是宝物,可这宫里多了也就不稀罕了。而赫连皇后都也笑盈盈地接下,命身边的宫人登记在册,妥善保管,实际上真如冯锦说的那般,在宝库里蒙尘罢了。
    “世子府敏夫人冯氏觐见。”
    冯锦是妾室,从来时便在院内安分候着,等主子娘娘们进去了才能上前。听到里头传话,忙叫卿砚端了装贺礼的盒子往里走。
    “儿臣冯氏请皇后娘娘金安,愿娘娘岁岁如今朝,万事如意、凤体康健。”冯锦盈盈上前行礼,跪拜之间,视线却始终都没离开过脚底的砖,半点分寸也不失。
    待礼盒呈到掌事宫女手中,众人都见那盒子轻飘飘,倒都有些好奇里头装的是什么。
    打开一瞧,竟是一张写了字的纸,阖宫一片哗然,贺楼允安坐在一旁,出声道“皇后娘娘过寿,妹妹怎开这种玩笑。想必是有价值连城的宝贝献上,不想让我们大伙儿看了去吧。”
    赫连皇后瞧了一眼说话的人,抬手叫宫女将那张纸拿到身边,定睛细细瞧,竟露出一丝微笑“你来给本宫解释这是什么。”
    “回娘娘,听闻您已连月头疼失眠,儿臣便想到了灯心草可清火降燥。可惜春夏并无多少成药,这是在江南托人找寻的存有灯心草的药铺清单,各家几斤几两,都写得明白。运回的灯心草已着人送往太医院检验,若是没问题,明日便能给娘娘入药。”
    冯锦不卑不亢,依旧从容对答“儿臣出身小门小户,也没什么稀罕东西博娘娘喜欢,只愿在您凤体康健上尽一份孝心。再者,这也是江南各药铺的心意,托儿臣转达百姓对娘娘的爱戴。”
    “敏夫人果真心思细腻,怪不得惹浚儿疼爱,当初说什么也要娶你过门。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一席话当真哄得赫连皇后欢心,又见这小姑娘始终低垂着头,是个宠妾却看不出一丝骄矜,心下不由地更生怜爱。
    又将那清单细细端详了一阵,交由宫女“回头按着名单,统统行赏。再把本宫那支缠丝的赤金凤首步摇拿来,赐给敏夫人。”
    那厢的贺楼允安和贺楼月姑侄俩皆是一惊,一个世子府的侍妾,连侧妃都算不上,竟赏了凤头首饰,她们还真是小瞧了她。
    “儿臣谢赏。”冯锦也不忸怩,磕了头,将身子直起,温婉地笑。
    “倒有些本宫年轻时的影子。”赫连皇后抿了一口茶,毫不避讳地又当众夸她,“这宫中少有你这样的姑娘,只是年复一年,莫要忘了今日孝贤的初心。”
    “儿臣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这下,彻底叫贺楼允安如坐针毡一般的不舒服话里话外,好似她冯锦才是正室一般,用得雕凤的首饰,这下竟连孝贤二字都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