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丹衣之心

    甄轶被扔回牢房里的时候,身上的伤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一般用来给女犯逼供的拶指已经是她受过的最不值一提的刑罚。狱卒其实不太指望能让她供出什么,他们把她绑缚在她父亲甄宸林对面,这样比给他们用再重的刑都要有用。

    甄宸林对莫须有的罪行供认不讳。这件事情,芸娘从看见甄轶满脸混杂着泥土和血的泪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以往的那一个月,无论受到怎样残酷的折磨,她都不会哭。

    芸娘也看出甄轶这条命没救了。倒不是说那姓纪的太监不会放过她(当然这也是肯定的),而是她的伤势无人能救。她执过长枪的纤纤玉指如今叫做一团烂肉都比“手”要贴切,碎裂的白骨从腿上的皮肉里穿透出来,后背血肉模糊得让芸娘分辨不出它究竟承受了哪些刑具。

    通常甄轶会被拷打直至深夜,但今天到晌午就结束了,大抵是因为甄宸林招供得还算快。芸娘照例将装水的碗推给她。她本就是个丧子之母,也像大多数大豫之人一样崇敬这位丹衣将军,因此关照她对芸娘而言是件挺自然的事。

    甄轶伏在草垫子上不动,芸娘便轻轻抚摸她杂乱的长发。她“丹衣将军”一职自是早已被撤,芸娘却自认身份有别不愿直呼其名,就唤她小字“华景”。

    “华景,把水喝了,等会儿会有人送饭来。你要保重身体,这样以后平反了,你才能再去打仗啊。”

    这样的安慰话假到不能再假,可甄轶有力气的时候,仍然会强颜欢笑地回应几句。今天她却默默地流泪,安静了半晌才以几不可闻的话音说道:“家父……认了谋逆之罪。”

    芸娘叹息。甄轶不会怕死,可她早对芸娘说过,若此冤案无人昭雪,她宁愿被打死在狱中也不认欲加之罪。她说她父亲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可甄宸林却认罪了。“我本应该再……再劝劝他……”

    “忻然先生是你的父亲。父亲怎会忍心看着女儿受苦?”

    甄轶盯着破瓷碗里平静的浑浊水面。“芸娘,家父认了罪,明日我与我的家眷就该被押赴刑场了。谋逆罪是凌迟。”

    芸娘无言,她是真的心如刀绞以至于不知该说什么。当年若不是丹衣将军,她和整个云归城的人或许都性命难保。她守了大豫将近十年,最终的结局是被大豫的皇帝判处千刀万剐。

    她倾身过去,将甄轶从地上抱起来,让她的脸颊枕在她腿上,小心着尽量不触到她的伤处。她的声音在颤抖:“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先睡会儿。”

    “华景,以后会有人为你们平反昭雪的。”这是芸娘现在能想出来唯一一句靠谱的安慰了。

    “要是真的没有人,那我可以自己来。”

    芸娘差点笑出来,虽说这笑比哭还苦涩。

    “我不想逃出去,我这模样也不像能逃得出去。不过是说说罢了。”

    而后她就安静地倚在芸娘膝上。阴暗的地牢里忽然寂静无声,她身上已经疼得麻木了,可她还是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狱卒的脚步声远远地传过来。

    ——

    想到这里的时候,身后的足音让她几乎心中一颤。她一袭浓墨一样的袍子,伫立在九层塔后面,若不是手中还提着一盏灯,她大概会和夜色融为一体。

    碧涛苑和云归山庄只有一点相似:这里也有一座九重高塔,当然比起云归山庄那一座矮了一些。文卿信猜,按丹衣的性子,她会在这塔旁边某处。她简直妙算如神。

    满月微微西斜,风吹起黑袍衣角,文卿信能看见她袖口闪动着些微的银光。那是一种南浔没有的兰花纹饰,当时在云归山庄,她说这叫“点雪蕙兰”。文卿信并不觉得她在大豫的什么地方真的见过这种白色兰花。

    她仰首望着墨蓝天空中的点点星子。

    “魑魅退散!”文卿信手中转着六道伞,见她不答话,她手上便暗一使力,绢伞脱手而出,如一朵白莲一般在她身侧转动,搅乱她的墨发,“千辛万苦奔去闻竹馆朝我扔信的可是你。”

    她忽然回身,右手一把抓住现在开始左摇右晃的六道伞。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那舞台上的浓妆艳抹卸去了。文卿信手里摊着那银镖和信笺:“胆子真是大,刚刚杀了两个人,转头就敢在信上面署名‘甄轶’。你不会真以为杀了纪维岩那太监——我猜的不错吧——就没人再记你仇了罢?”

    没有回答,文卿信便接着说:“伞还我。这地方鬼影幢幢的,我不拿个东西会怕。”她伸出手。

    甄轶手腕一动,将撑开的伞掷过来,文卿信连忙接住,却被她掷伞的力道往后推了半步。“这么用力?”她一边费力地收伞一边假嗔,“那么丹衣大将军究竟是有何贵干呢?”

    “我以前是丹衣将军,不是大将军。”文卿信故作无语地长吁一声,甄轶却并未理睬她,“那是程老先生。”

    “你哪来的这种银镖啊,那个被扔进来的不是已经被你拿去杀了个侍卫嘛。难不成,你就是那个叫什么洛川的?”

    文卿信说的洛川,是江南一名不知为谁所用的杀手,从未透露名姓,“洛川”这两个字据说是刻在他所用匕首上的,虽然也没人知道这两字是被谁最先看到的。此人总是一身黑色劲装墨纱覆面,还用深色的妆容遮掩真实面目,恶行累累,令人闻风丧胆。除了洛川刃,这种特殊的银镖,也算是他的独门绝技。

    因此,当时刺杀纪维岩的,除了甄轶,还有洛川。这两个当然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文卿信确实好奇她怎么会有这种独特的暗器。

    “洛川是谁?”甄轶问。

    “……”也对,隐匿了十年,甄轶有可能躲在某个深山里,她确实不应该知道。

    “碧树茶楼那边,还好吧?”

    这个问题着实让文卿信有些惊讶。她本想说那怎么会没事,歌女唱着唱着突然拔刀捅人,地上躺着两具死尸,整个茶楼的客人吓跑了,连掌柜都在医馆里躺着呢。但最后她只回答了一句“没什么大事”。

    “你喊我来,到底是要说什么呢?”

    文卿信虽这样问,心里却觉得自己其实能猜到一些。就想想你要是被个暴君以莫须有的罪名夷灭六族,就剩你一人侥幸得生,你又有据说能“单枪杀百人”的深不可测的武功,应该不会只杀一个进谗言的宦官就完事罢?虽说那暴君哀帝湛穹几年前已经一命呜呼,但没准甄轶也会想要父债子偿啊。

    就算甄轶要杀上阎罗殿,文卿信也不会有丝毫吃惊,但她也知道,刺杀皇帝这种事,她最好还是把甄轶劝住。她等着甄轶绝不会偏差太多的回答。

    “我去请皇上复我镇北丹衣将军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