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金风玉露(二)

    赫连昭躺在囚车内,随着嵇涵行军上下颠簸。厚重的黑布将四周堵得密不透风,盛夏的燥热顺着每寸肌肤蔓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脊背被硌得生疼,衣衫尽湿,却挤不出丝毫力气去撩一下布帘。

    南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刻,南诏兵马兴奋的喊叫潮水般冲撞着她,她觉得自己被时代的洪流冲撞得无比凄惶,心中响起声声叹息。

    蔡甫把弄朝政,宰执结党相抗,虚君之下,阉党、权臣针锋相对,均对权利垂涎三尺、虎视眈眈,却对国家的内部生疮熟视无睹。这是谁的错?蔡甫固然可恶,可权臣们就清白吗?

    论起争斗,权臣一派自以她外祖、爷爷两门为首。端木氏的几个舅舅均身居要职,外祖又有向风军听其号令、维护根本,军中尚能与阉党之人争个长短,朝堂间唇枪舌剑也绝不会落了下风。爷爷虽早已韬光养晦,但声名在外、根基深厚,阉党从未敢轻视过他。

    她不禁挤出一丝苦笑。人人都赞爷爷懒做贵胄,宁当大侠。他是救过不少人,可她总忍不住质疑,侠之大者,难道所思所想不应是于国家危难之际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之时拯救苍生,又岂该为了一宗一脉的绵延而费尽心思、枉顾大局?

    可这重心思,她从来都深深埋在心底,只字不敢言,怕教爷爷寒心。自古常言国破家亡,她的家亡在前头,而这国,也紧临分崩离析的危局。

    无数的人会像她一样,无家可归、无枝可依,只能听凭命运这只手,将他们推往远方,推向未知,推至不确定的归宿。

    她一时分不清是肉身的无力让她消沉,还是嗅到了兵燹的危险而恛惶无措,只觉自己堕入一个幽暗的深渊,不见天日,遍体生寒。

    赫连昭正昏昏沉沉着,车帘忽被一把掀开,正午似火的骄阳穿破她的双眼,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嵇涵在一旁笑道“赫连昭,出来吧。”见她动也未动,他面色一变,宗信忙从他身后跃上前来,将赫连昭从车内架了出来。宗信见她手脚瘫软,只能将她倚在车轮上才能勉强坐起不倒。

    嵇涵扫了她一眼道“你掌击本王时的狂傲狠辣去了哪里?”

    赫连昭冷哼道“便是我一时优柔、手下留情,才错容你活到现在。我铸成大错,累及杭州百姓,只恐我大殷河山也要被你这铁骑践踏!”

    嵇涵忍不住仰天大笑“你已成废人,还有闲心忧国忧民?倒不如自求多福,再替你那奸·夫和襄侯府的余孽求本王留个尸吧!”

    赫连昭看着他冷笑道“你莫痴人说梦了。留予我的路唯有自戕,绝无罪及旁人之理。”

    嵇涵面露狠戾道“你别异想天开了。以你如今的惨状,求死而不能。”

    他慢慢走到她身前,凑到她耳畔道“本王便是要你在朗朗乾坤之下,眼睁睁地看着你那奸·夫,你的家人亲眷如何为你殊死搏斗、负隅顽抗,最终被本王斩于马下、曝尸千里,生生世世不得安宁。”他见赫连昭只能怒目而视,压低声音笑道,

    “哦,我还忘了,在他们死之前,还要观赏你如何在本王手底下饱受折辱、欲死不能。”

    赫连昭怒极,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

    嵇涵哈哈笑道“宗信,将她带到北城门前的木桩上拴起来。若见逆贼现身相救,立即火焚!”说罢便让宗信拉了她下去。

    宗信架着赫连昭,见她形如烂泥,如何能行?于是出了正厅便吩咐侍卫去牵一辆马车来。

    二人在院中等候,赫连昭见左右无人,忙低声道“宗信,我知你心眼不坏,便求你一件事。”

    宗信道“你这女娃儿倒会捧人,只是老子可不能放你走,你还是莫求了。”

    赫连昭摇摇头道“便是你放我走,我如今的样子,爬也爬不出这门。你莫多心,不是这事。”

    宗信想了想道“看你这女娃儿怪可怜的。好吧,只要不是忤逆王爷的事,老子就帮你点小忙。”

    赫连昭微微笑道“多谢。还请你送我一枚毒药,要毒性强、毒发快,死状极惨。”

    宗信脸色大变道“你这瓜娃子要咋子!”

    赫连昭道“你莫慌张,我不是要毒害他人。你只需将这毒药封在蜡丸里,再塞入我口中即可。”

    宗信忙劝道“女娃儿,你莫想不开,咋子说都是条命噻,看你的样子,跟我的女娃娃差不多大,就这样死了的话,也太可惜了嘛。”

    赫连昭淡淡一笑“你放心,我死的时候绝不会连累到你。我要死在我最亲最爱的人眼前,让他们看着我去了,不再有平白无故的牵挂与羁绊。”

    宗信又道“唉,老子晓得你变成这副样子,自己也难受。想死也不难,只是这种死法,你屋头的人害怕是要伤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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