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圣杯二

    作为裁决团的骑士,剪除罪恶的战士,阿贝尔·米恩第一时间想做的是削下身边这个小姑娘的脑袋。可惜赛罗姆·坎德不是这么想的,骑士第一时间抓住魔女的肩膀,把她拽离原地,躲开飞溅的石块和拔出的利剑。
    不过,并不是坎德阻止了他的剑。那个不速之客在他利刃出鞘的时已经靠近了他,两只苍白的手指捏住了银色的剑刃。
    米恩异色的双瞳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睛,刺耳的烧灼声从剑刃上传来——这把剑上附着的光明神力,将焚烧一切黑暗。
    可被灼烧的黑暗却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罢了。
    “裁决之剑?”那人松开剑刃轻轻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是说给自己听,而不是说别人听的。
    红瞳,黑衣,苍白的皮肤。黑暗的野兽可以化为各种各样的人形,但他们的形象总是有种一致性的偏好。
    这等姿态,这等力量,波尔兰德出身的光明神官都能第一时间从头脑里检索出此人的身份达克菲尔德的巨龙,影之主。
    米恩听见肖在对一个人下令让她带着孩子们快点逃。而坎德——米恩在心里暗骂坎德对魔女可恶的感情——坎德抓着魔女不放手,带她和他们拉开距离。这家伙难道不知道就凭他那副身体,影之主随便一道攻击都能让他灰飞烟灭吗?快点丢掉那个小魔女,离开战场,不要以卵击石——
    龙的速度和力量超出人太多。即使已经经受了最严苛的训练,米恩仍无法跟上影之主的速度。他堪堪接下影之主的第一击,在第二击时被打飞。他听见惊恐的尖叫,听见骚乱。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在地上翻滚了两下,翻身起来。
    米恩骑士把喉咙里的血咽下去,再度冲向影之主,后者已经解决了坎德,把手按在魔女肩上。他杀了坎德了吗?米恩不敢去想。他能做的只有——
    “我神,”他挥剑,“回应我的祈祷。”
    光变成实体,将细长的剑变成厚重的大剑。米恩重重砍向裹紧黑袍的男人,高纯度和强度的魔力的碰击发出巨大的震荡和轰鸣。
    影之主的手臂抵住了剑。他的身体没有因这冲击移动一丝一毫。
    “碍事。”他说。
    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斗,文森特·肖很清楚。他庆幸艾森神官还没到场,不然他没法这么自在地发号施令。
    “你,”他对在场最年轻的神官学徒说,“带这些小孩逃到安全的地方。你,跟她出去,向艾森神官报告影之主来犯,立刻向附近求援,向圣地求援。其余人——”他猛地抬高声音,好像要驱逐他们身上的恐惧,“跟我一起——”
    他开始咏唱咒语。
    “听,爱丽丝,”猫说,“命运在呢喃着不幸的序曲,争斗在酝酿,恶意在聚集。”
    建筑损毁的巨大响动传遍了整个城镇,人们纷纷把头探出窗口,向神殿的方向极力眺望。
    “如果除了你的女儿,没有人被黑暗带走,那么怀疑的种子会生根发芽,长出恶毒的果实,慢慢腐蚀你们一家人的尊严与生活的权利;如果除了你的女儿,一座城市的光明神殿化为废墟,所有神官变成墓碑上的名字,那么裁决骑士会在黑夜里破开你家的大门,用你们这些嫌疑者的血祭典被玷污的光明。”
    乔大呼小叫地过来,叫爱丽丝去外面瞧瞧神殿好像被什么袭击了。爱丽丝以女主人的姿态训斥她打扰她的祈祷,将乔强行赶走了。
    然后她站在窗口前。
    “你现在为了你的虚无的尊严选择留守,”猫再次开口说,“你选择此刻的虚荣,却献祭你将来的尊严。啊,你不知道真正的恐怖,你不知道你的代价将怎样凌迟你的肉体和心灵。爱丽丝,爱丽丝,你真的要为了保持你的清高赔上你今后的人生吗?有些人宁愿匍匐在污泥里舔舐别人的鞋尖,只为了能有你今天这样在灭顶之灾来临前逃走的机会。沙曼只需要你继续做你自己,就愿意给你这样的机会。你的神都没给过你这样的幸运,爱丽丝。”
    “沙曼并不是神,”爱丽丝说,“所以我尊敬他,但不会追随他。”
    “你追随一个从不回应你祈愿的东西。”猫说,“祂没有救过你一次,甚至不和你交流。”
    “神并不因为祂有作为才值得追随,”爱丽丝说,“人才应该因其作为而受追随——神因其理念。”
    “什么理念?”猫说,“自我拥有智识以来,我游荡在诸神影响着的土地上,看着不同的神的信徒们。不同信仰的信徒们做的恶事如出一辙,相同信仰的信徒们做的善事却大相庭径。每个相信自己是个真信徒的人都像你一样宣称我知道我的神要我在世上做点什么。可实际上你们的观点却互相抵触,甚至彼此都觉得对方是罪人,是异端。你们都说你会意错了神意,我所行的才是真正的神意。你们都蔑视别人,相信自己。”
    “是这样,”爱丽丝平静地说,“既然你已经这么清楚,又来和我谈些什么呢?我相信自己,蔑视你,妖兽,你不懂得有些信仰值得牺牲生命来践行。”
    “如果不是沙曼的命令,我也不愿意来的,爱丽丝。”猫伸了个懒腰,说道,“我的主人是被你孕育重生的,这让我多么嫉妒。”
    “莉莉,”爱丽丝说,“沙曼为什么非要带走她,把她留在这里不好吗?”
    “你觉得你的女儿不该被黑暗引诱,走入黑暗,”猫说,“可她凭什么就该被光明引诱,走入光明?”
    “因为黑暗里没有幸福和快乐,”爱丽丝说,“只有在光明,在一群侍奉至善理念的人中间,人才有可能拥有幸福和快乐。”
    “是随时可以被捏碎的幸福的幻影,”猫说,“你虽然没见过旅行过这片大地,但你听过沙曼给你讲的故事,你知道世界是一副什么模样——它不承认生灵配有幸福和快乐。生存是从别的生命里掠夺,换来自己的资源和享受。你,我,一切生灵都必须饮食,必须消耗,这就注定了狡诈,欺瞒,屠杀,暴虐,压迫,折辱会成为天与地之间的常态与真实。幸福与快乐是一种罪恶的结果,只有死者才能不受苦而又不犯罪。”
    “如果我们因为最完美的幸福不可能实现,就转而去为极致的罪恶辩护,”爱丽丝说,“那我们确实不配一切幸福与快乐。沙曼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强者终日哀叹他们的空虚,弱者为生存的契机百般屈从,他为生在这种只能从种种不幸中拣选自己命运的时代悲苦。我为他的悲苦敬重他,但我也不会忘记他放任自己组成了恶与不幸。”
    “世界由恶的法则组成,想要成为强者,必然作恶,”猫说,“你不愿意沾染一丝一毫的阴影,可你又做了什么呢,爱丽丝?毫无价值地送死……”
    “只是你不能理解那种价值罢了。”爱丽丝回答,“我唯一痛苦的是,当我的女儿还在我身边时,我没有给她更多的爱。现在,我将失去爱她的机会。”
    “你仍旧有,”猫说,“如果你追随沙曼……”
    “我爱的人不止有莉莉。”爱丽丝说。“我不能抛下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乔和希娜。我爱他们。你觉得一切幸福和快乐都有罪恶参与,是因为你不知道爱。爱没有消耗,爱是永恒,爱正当无辜,爱带来我的幸福。爱是我神告诉我的一切。”
    猫终于接受自己任务的失败,明白爱丽丝是不会被说服的。它慢慢地起来,跳上窗台,但没有立刻离开。
    “你总说你敬重他,”猫说,“你恨他吗?他是为了看我们受苦,才要把我们变成今天这种模样的。”
    “我承认他是在进行恶毒的娱乐,”爱丽丝回答,“但我难以不对他的帮助感到感谢。无论他的初衷如何,他的行为是这样的结果让我成为完整的我。”
    猫沉思片刻。
    “也是。”它说。
    “你能再见到莉莉吧。”爱丽丝说。
    猫的语气变得懒洋洋起来“怎么,让我告诉她妈妈爱你?”
    “爱无法通过语言传递,”爱丽丝回答,“爱通过行为传递,我,阿尔伯特,安东尼,乔和希娜都已经传递了我们的爱。如果你可以,也不要继续作为宠物和仆从追随她,作为人来爱她吧。你已经是人了。”
    猫没有回答。它纵身一跃,跳出窗台。